三人说笑过, 茜雪自然又说起了这阵子赵姨娘的事情。茜雪特意压低了声音,小声对二人说:“前阵子宝二爷病了,姨娘欢喜得都能下床了,饭都多吃了半碗。后来听说,宝二爷不仅病好了,人也越发上进了, 她气得又躺下了。”
麝月扑哧一笑:“真个有趣。”
晴雯点了点她的额头:“翻天了, 一个丫头还敢取笑那半个主子,等明日让茜雪把你领回去,看你还敢不敢笑。”
麝月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一边擦泪一边讨饶:“再不敢了, 饶了我罢。”
麝月的老子娘都是在荣国府当差的,她倒不担心自己的去处,最不济随了父母去花房里做一些侍弄花草的活计。这几日反倒是院里曾经的第一红人袭人,面上的笑容越来越少。
随着贾宝玉病情好转痊愈, 王夫人等人自然是大大奖赏了袭人,但袭人却有苦说不出, 或许是她多心了, 她敏感地察觉到贾宝玉对待她的态度大不同往日。通房的名分未定, 贾宝玉便要搬到前院去,袭人此刻的身份便尤为尴尬。
院子的小丫鬟们都羡慕她, 说宝二爷去了前院必定也会带上她,袭人却没有这么大的自信。夜里满腹愁思,白日里偏偏不敢露出分毫, 一张俏脸眼看便消瘦了下来。
赵姨娘难过了一段时日,这段时间又开始出来走动,见袭人从王夫人院子里出来,她便扶着花窗甩了两下绣帕,讥笑了一声:“袭人,又来给太太请安。怪不得太太最疼爱你,几两银子买来的丫头如今就领着二两银子的月例,也不怕把肚子撑破了。”
赵姨娘生育了两个孩子,说是贾府的半个主子,月例也不过二两多,还比不得一个丫头风光,她暗自生恨,话里话外便拿这事刺袭人。袭人一张脸又青又白,虽然明知和赵姨娘这不知轻重的糊涂人计较不得,心里却委实难过得很。
袭人淡淡回应了一句:“姨娘且慢行,我还得去当差,就不陪姨娘说嘴了,改日再去看您。”
“别介,”赵姨娘阴阳怪气道,“我那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赵姨娘,今儿个病大好了,也出来走动了。”王夫人院子里走出一个身段苗条的丫鬟,正是那金钏,对着赵姨娘冷冷地看过去。
袭人暗暗感激地看了金钏一眼,金钏含笑让她先行离去。
且不说赵姨娘闲得无事,四处作妖,很快她便再无暇分心了。分别了两三个月,贾环突然出现在荣国府门口,被门口眼尖的小厮领了进门。赵姨娘只听得消息说,贾环被管家领着去拜见贾政,她不能上前院,这会等得心急火燎的,被茜雪扶着站在王夫人院门口不住张望。
贾环出现的那一刻,茜雪明显感觉到赵姨娘的身子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她的胳膊被赵姨娘抓得死紧,箍出几道血痕。
“姨娘,”贾环轻声喊道,接下来目光转向茜雪说道,“茜雪姐姐,你先扶她回去,我给太太请安了就过去。”
赵姨娘怔怔道:“环儿瘦了……”她扯着绣帕就要大哭,茜雪连忙拉住她往屋里拖:“姨娘,环少爷刚回来,你可不能在这会闹。”
赵姨娘抽泣着打了个嗝,到底闭上了嘴巴。
贾环给王夫人请了安,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出现在赵姨娘面前。赵姨娘抱着他哭了一场,哭毕又左右打量他心疼地大骂水溶:“亏北静王还是位郡王,竟然不给你饭吃,瞧你瘦得不成样了。”
贾环脸一红,他虽心有怨言,却不敢说他原来那般胖乎乎的模样才是好的,他经了几个月磨练,性格里也多了一两分坚毅,安慰赵姨娘道:“我长高了,自然就瘦下来了。”
“我的心肝,我的宝贝,你丢下姨娘一个人,你再不回来,我都要被人欺负死了。只怕你回来只能见到我坟头上的青草了。”赵姨娘又哭了一嗓子,对儿子诉苦。
茜雪让小丫头吉祥端了茶果进来,对赵姨娘道:“环少爷刚回来,姨娘先不忙说话,让他歇一歇。”
赵姨娘连忙端了一小碟杨梅给他,讨好笑道:“这杨梅个头大又新鲜,你尝尝看,你在北静王府里肯定吃不到。”
贾环得意一笑:“说出来,就怕吓到姨娘,我还吃到了水晶杨梅,是圣上赏赐的。”装模作样了半天的贾环,这会说起这话才流露出几分往日的天真。他一路都有意无意模仿水溶平日说话的语气和小动作,一改往日的畏缩自卑,见了贾政亦是恭敬有加、又进退有度,果然将贾政等人惊到了,他心里不免得意万分,到了赵姨娘面前,到底是自己生母,很快就露出本性。
赵姨娘拍了胸脯几下,惊讶地追问:“圣上赏赐的东西,你也有份?”
贾环鼻子里得意地哼了几声。
赵姨娘闻言,脸翻得比书还快,转眼就喜笑颜开道:“你呆在郡王身边,万一见了圣上,岂不是一步登天。”不一会又担忧起来,“那你怎么回来了,该不会被赶出了,糟了,你快回去,快去求郡王把你带回去……”赵姨娘扯着贾环就要往外走。
贾环哭笑不得,和茜雪两人又把她拉了回来,安抚了半天,赵姨娘才从一惊一乍中恢复正常。
赵姨娘这会才想起问正事:“环儿,你这回在家里住几天,还回去吗?”
“自然要回去,傍晚就会有人来接我。”
“这么急,你还没见过你姐姐,我让茜雪去喊她过来。”赵姨娘急急说道。
贾环愣了一下,想拦住赵姨娘,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见一面也好,到底是姐弟一场。
两姐弟见了面,探春看着瘦了一圈、隐约瞧得出尖下巴,人也看起来沉稳不少的贾环,一时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
探春语气微微有些复杂,轻声问道:“你在王府过得还好吗?”
贾环面上微微一哂:“你放心,王府里的日子饿不着、冻不着,如果按这个标准看,我过得挺好的。”他心底未尝没有怨恨过轻易将他丢出府的长辈们,亦埋怨对他不闻不问的亲人,包括他的亲姐姐。
探春面上一僵,嘴角的笑意慢慢敛去,皱着眉头淡淡道:“王府不比荣国府,你去了那里,别惹事。”
“别担心,我不会连累你们的。”贾环似笑非笑地打断了她。
探春嘴角抖了抖,面上升起一丝薄怒,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了回去。二人不欢而散,贾环也颇有几分扫兴。
陪赵姨娘用了些午饭,贾环等到王夫人午休后,又去见了她,这回就不单是请安这么简单了。
王夫人午休刚起,端了茶杯漱口,贾环坐在偏房,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小丫鬟才打帘子让贾环进去屋里。
“偏你多礼,不是请过安了,这回又来做甚?”王夫人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
贾环恭敬地垂手坐在下首:“晚些时候,王府里的人就会过来接儿子,儿子这会特意来恳请太太一件事。我虽借居王府,但身边没有伺候的人,事事麻烦王府的人,心底委实不安,趁着这次回来,请太太赏我一个丫鬟跟我一道回王府。”
王夫人淡淡回答道:“这事你和凤姐儿说了就行。”
贾环又道:“若是寻常的丫头,我便直接同嫂子说了。只因这丫头是宝哥哥院子里的。”
王夫人坐直了身体,让给她捶腿的金钏停下手,这才认真打量了贾环一眼:“到底是什么人物,竟然让你上心了。袭人是怎么办事的,竟然放了一个狐媚子在宝玉跟前。”
王夫人说完这话,轻啐了一口,面上有些难看。
她对贾环呵斥道:“量你年纪小,不知轻重,我暂且饶你一回。你快说是哪一个,荣国府可不能留这等心思肮脏的丫头,快快打发走了。”
“既然太太要打发她,不如就把她给儿子吧。”贾环接过话茬,漫不经心地笑道。
王夫人眼神一暗,沉下了脸,心里把贾宝玉身边有头有脸的丫鬟都掂量了一遍,袭人是个稳重的,剩下几个丫鬟里,就那个晴雯生得出挑,前儿个李嬷嬷还在她跟前说,宝玉跟前的丫鬟们惯做狐媚样,就怕带歪了宝玉。为着这事,她特意找了袭人过来问话,袭人是个心大的,一问三不知,王夫人对她也有几分不满,老实是够老实,却不够机灵。
王夫人望向贾环问道:“你说的丫鬟是晴雯?”
贾环犹豫了一下,缓缓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