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契府之前,与玉郎君二人途径冥岛中心的虚海,便是那时,下起绵绵细雨。
冥岛毕竟是处于人世的小岛,偶尔会有地形雨。梦魂族这边下着,山远家那边的府邸没准还“晴”着天。
四季、朝暮与晴雨皆是由寄时族操纵。
常世祭天拜地,祈求连年风调雨顺。可是这些对无需披荆莽、事农桑的冥岛人无用。
久而久之,便不再执着于天色。
夜幕看腻了,换个晴日。何时嫌晴日太阳晒了,便捻个雨诀。
可是有一种雨,是寄时族无法操纵的。便是方才凌若与玉郎君在虚海所见,雨水乃是集冥岛中心海域之水气凝结而成,当真百年难遇。
也正因此,站在虚海边缘的二人只要再向前踏上几步,便会进入契族属地。抬眸远望,不远处还可清晰看到贴满黄符的正门。
如此,虚海之雨必然惠及此地,为何府邸内却干燥的连一滴雨珠都没看到?
提及契府黄符,凌若脑海中再次浮现傀儡门童的脸。
嘶…惟妙惟肖的让人心生惧怕。
想当初初见门童时,根本没有想到真实的契府竟然是这副模样。
亏她谨慎有礼求门童通报,既然族长不在,它们又在装什么样子?
而且……
灵光一闪,忽然想起玉郎君特意嘱咐的话:与她对话的门童,看似一个,实则被调换两次。也就是说,短短传报的功夫,出现了三个一模一样的傀儡门童。
凌若不由小声咂嘴,心想那人莫不是闲的?
却也因此可以确定一点,除契桃、契貌和契扬外,府中定然还有其他人在。
并且从一开始,便在暗处施展召唤之术。
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操控、召唤傀儡的人究竟是谁?
起初凌若想过,最有可能的人选是族长。
可是刚才听契貌不经意说出的话,又将此人排除。何况,堂堂一家族长,不至于神出鬼没的在暗处操纵纸片儿。
当然,还有一个理由可以将他排除。即柱族组长擅自修炼邪术,会影响冥岛柱封印效果。
届时,全冥岛的人都会上府讨伐。
但这并不代表族长没有嫌疑,如此大事,想必需得他首肯。
所谓树大招风,契家族长无法亲自上阵罢了。
能有如此想法,凌若自己也感到吃惊。
曾经她是个单纯无邪的小姑娘,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被骗了,不知晓。被欺负了,后知后觉,随后忍气吞声。
如今的她……似乎已经变得不再那么容易轻信他人了。
那么,还会是谁呢?
在凌若心中,嫌疑第二大的人选是契桃。
出现时机太过巧合,凌若恶斗傀儡,即将转危为安之时出现。
此外,契桃是她在幻境内看到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的“人”。
起初并未觉得此人有嫌疑,应该说起初她甚至没认为契府有问题。
凌若是闯入者,而契桃是府邸守护人。
两人从一开始就站在对立阵营,可是如果只是这样,也未必是件坏事。
回想契桃先前的反应,似乎根本不知有幻境和真实世界之分,连进出之法都不知晓,性情又多少有些怯懦。
总有几个瞬间觉得不该是她,或许另有其人。
异样的情绪在心头流转。
每个人身上都背负太多秘密,想去毫无心防的相信一个人,太难。
放松警惕的下场,她不是没经历过。
契桃此人,在她面前究竟露出几分真情,又使出几分假意呢?
在凌若不由陷入沉思的这段时间,腰间一直有东西在散着隐隐微光,并且逐渐灼热。
然而“少年”全神贯注,没有察觉身上的变化,更忘记顾及身旁的两人。
“契兆大人?您怎么了?”
“契兆大人,快醒醒…”
耳边传来呼唤,逢场作戏和真挚在彼此交织。
但见契貌脸上挂着几丝焦急,接连不断在凌若面前挥手,时不时摇晃着她的肩膀。
少年轻轻拍掉在眼前胡乱挥舞的手,淡淡说道,“啊,只是想的入神,二位不用担心。”
另一个人没有言语,而是似有若无的转着眼珠打量着她。
凌若非常不悦,眼角的余光将契扬的小动作悉数捕捉。若非现在不能把关系弄僵,早就出声斥责了。
这种被审视的感觉,真的不大好。
也不知这俩性格天差地别的人是怎么成为朋友的,总不能只看是因为巡逻队伍排班吧。
想到这里,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不过心中尚有疑惑,契扬为何尊称契桃为大人?
她在契府地位低微,时常受人欺侮,童年过得甚是凄惨。
得以留下守护阵法,对她而言近乎逆天改命,难不成地位也跟着连跃三层,变得“尊贵”起来?
再次回想契扬当时的反应,下意识的直呼姓名,随即慌忙改口,冷淡的脸色突增几分谄媚。
若只是如此,凌若倒是替她开心。昔日欺凌恶人,如今只能俯首。
然,从捕捉的细节中,可以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见面虽不至频繁,却也是有过数面之交。
不论契桃是否知晓契府有里外之分,固守阵法决不能轻易离开。另则,听她说需要定时与契木报备,更是不能随意走动才是。
即便时间允许,有稍作歇息的空隙。幻境内、外没有连通,两边的人根本无从联络。
除非……
除非她一早就知晓幻境内外可通。
不……不……凌若有点不敢往下想,忍不住将头埋在膝中。
倒不是因被欺骗而痛苦,自薇雨轩的事情后,她已经不会再轻信他人了。
真正让她觉得痛苦的是,自己仍旧太天真,把问题想的太简单。没有成长,还在原地踏步。
自怨自艾不会让她变得更强大,只会让妙龄少女变成怨妇。
当今之际,是明知“己方”出了奸细,还要装傻充愣去演戏。
想到这里,凌若不由又要叹气。
果然,年少气盛经事少,行事草率又莽撞。
这不,本是自信满满,带着三分玩心七分策略的计谋,如今简直就是亲自给自己下的绊……
皮可以换,性情却难以改变。
契扬擅长察言观色,必是在细节处察觉“契兆”的不同。
眼下,只能破罐子破摔,在撕破脸之前继续以借来的身份演下去。
当真,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需要早做准备。想到这里,凌若微微眯起双眼。
“契兆这孩子魔怔了不成?他维持这样多久了?”
“不要叽叽喳喳。”
“嘁,巡逻府院的差事虽然清闲,可每天都多几具尸体,跟一群死人打交道,这谁受的住啊!好容易跟兄弟分到同组,结果却成了闷葫芦!”
说完,还不忘长吁一口气。
“你话真多。”
“是你话少。”
这俩人怎么趁凌若还在的时候先吵上了?这是没把她当外人,还是单纯的掉以轻心呢?
不…大概是因为沉默太久,被当成失了神的活雕像。
借此时机,她得尽快想出下一步对应之策。
首先想到的是契木,凌若与他尚且是点头之交,无甚交情。不过念及山远哥哥面子,问上几个问题,应该不至被拒。
然,转念一想,所问之事皆属府中秘辛。即便是山远哥哥亲自来问,契木也未必如实诉说。
何况,就在不久之前,凌若已经将契木视为第三位嫌疑对象。
如果没有契桃一事,他本不在被怀疑之列。而且每日定时报备阵法状态,在凌若看来本就有些诡异。
他们是否在阵法上付出的精力太多?
亦或是以汇报阵法为机商讨其它要事?
如此作想,恐怕太过草木皆兵。
究竟是契木受契桃牵连,还是契桃被契木连累,现在还都说不准。
无论如何,这俩人是逃不脱嫌疑的。
只不过凌若尚未确定契木在这件事情中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
总是,经此一事,不止凌若会失去他这位点头之交,整个梦魂族或许都会与契家交恶。
本想借着刚开始有些热络的闲聊,顺势打探契木下落。
最终还是打消念头,方才的只言片语已经错漏百出,更可怕的是她不清楚究竟错在了哪。
言多必失,若此时再出口询问,又要引起注意。
契貌不足为惧,需要小心提防的是契扬。
此人城府颇深,性情多疑。一旦起了疑心,疑虑不会那么容易消除的。
约莫这会正在找揭穿身份的证据。
唉…不由叹息。
“兄弟你咋啦,从刚才起就不大对劲,巡逻累了就去边上歇会。”
出声的是契貌,说话没个把门,但性情直爽。
原本凌若打算从他身上套取些消息,可惜……契扬那厮时不时就抛冷眼警示。搞得契貌说东也不是,说西也不行,最后只能乖乖闭口,安生的在前头领路。
从“醒过神”被扶起后,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跟在后面走。
乍看之下,似乎是平日的巡查路线。若是细思,会发现脚下的院落至少绕了三圈。
这种损招不会是契貌想出来的,他没那脑子,所以只能是契扬。
合着,这厮是想拖着她?可是拖着她能做啥,等援兵?
初出幻境,早已施展感知之法,契府灵息稀薄,几乎没有生气。空空荡荡的,唯剩躯壳。
增援,哪里来人增援?地上的死人还能站起来加入战斗不成?
呸呸呸!
祸从口出,玩笑还是不能乱开。想想塘溪县的死尸,凌若决定不再胡思乱想,瞬间变得消停。
先前应对的方法是半攻半防,尚未寻到可以彻底制约死尸之法。若真的在冥岛都能碰到那玩意儿,可就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如果真动起手来,对方是人,那还好说。
不论用剑还是念咒,以凌若目前的修为未必身处下风。
何况,玉郎君此刻不知藏匿何方。如果真的吃力,还有他能帮忙。
只是,正面开战意味着撕破脸,契扬虽是个人精,油滑却无胆。这种担风险的事儿,未必敢做主。
看他现在的模样,估摸心里头也没底。觉得眼前的契兆有问题,却没有十足十的证据。
这一点,凌若亦然。
契扬对她的怀疑几近写在脸上,可人家表面功夫做得极好,分寸拿捏的稳,搞得凌若也找不到机会撕脸。
刚才似乎听到分组、轮班这样的字眼。
凌若借着她敏锐五感,早在坠落之初听到契貌和契扬的谈话,知晓他二人为一组。
至于如何轮班,尚未可知。
整个契府那般大,若只有这两位巡逻,大约走全一圈,怕是耗去整日功夫。
亦或分组划地,各个巡逻组负责特定宅院?
不排除这个可能,却也无法确定。
凌若心中焦急,这关系到等会她的行动。若继续拖延,定是危险剧增。
她得想办法逃出契府再做打算。
可是……凌若小心的用眼角余光瞥向两侧,一个略微靠前在带路,另一个稍慢在观察。
如果就这样走了,无异于自己曝光身份,同时意味着契桃的躯壳不能继续使用。
以契扬的性子,定会立刻通报。届时,只会有更多人知晓她的身份。
除了契扬这个烫手山芋,契桃也难以处理,因为每日按时“报备”,她剩的时间不多了。
倒是有一个方法可以控制住契貌和契扬二人,只不过方法实属剑走偏锋,早晚会被人发现。
不暴露身份的方法也有,绝对不能使用梦魂族术法,也不可使用剑法。
因为,师父他老人家传的剑意,不是杀人用的。
无法使用本族术法,亦不可施展剑法。好在,这些对凌若而言并不难,毕竟在常世待那么久,其他派系的术法也是略知一二。
何况,还有素清派符咒心法。
这是她的最佳选择,契家自小研习符咒,与素清派不同宗,却同源。
契府宅院多处堆叠尸体,都是契府本家人所为。这时候用灵符搞定两个巡逻,应该可以以假乱真,不会引发太大嫌疑。
想着想着,觉得此法甚好。
竟有几分眉开眼笑的意思,连语气都略显轻快。
“我说二位兄台,巡逻有些时候,也该累了吧,不如找个地方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