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苏音——或者说是陈韵鸾,像是才发现自己正站在雨里,她茫然四顾,神情怔忡,思绪显是极为混乱,是故,也没顾得上将画笔丢掉,而是抬起拿画笔的手,向脸上抹下了一把雨水,低头看了看。
依剧本所述,接下来,陈韵鸾会在极度悲伤的情绪下,抬起头无语望苍天,而后悲愤掷笔,转身背朝着镜头,奔向风雨交加的画面远景。
然而,就在低头看雨的瞬间,苏音的神情,蓦地一变。
血雨?!
她微微眨眼。
满掌腥红的血水,正顺着指间滴滴答答往下落,眼尾余光处,碧绿的春韭与鹅黄花田皆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大片浓得看不清的黑雾。
她霍然转首。
摄影棚……不见了!
方才还矗立在田野里的影棚,以及方咏梅等一众片场人员,此际已然不见踪影,暗红与浓黑交织的雾气,占据了苏音全部的视野。
遮蔽天地的腥红血雨,扑面而来。
再下一秒,低沉而又怪异的嘶鸣声,混合着如电流噪波般的杂音,骤然划过耳畔。
刹那间,红与黑的浓雾自四面八方袭卷而至,带着刺鼻的硫磺味道的气息,将乡间田野的清新空气攫取一空,苏音的鼻息间,满是令人作呕的腥臭。
她觉出脚下传来的异动。
垂首处,便见腐化的暗红色肉藤与菌类植物遍及田野,大大小小鲜红的肉瘤与流淌着混浊液体的血管,在地面上缓慢地蠕动着、涨缩着,浓雾之中,隐约响起了带着奇异的节奏感的声音。
“呼、呼、呼……”
粗重、滞涩、低沉,像是谁的呼吸,又仿佛是什么东西的心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藤蔓上锯齿状的细叶窸窸窣窣缠绕起来,在苏音的脚下堆积成团,雾气里似是有人在窃窃私语,又像是某种巨大的软体动物或无数细小的甲虫,正爬过泥泞粘稠的地面,慢慢地向着这里靠近。
很快地,那带着奇异的节奏感的声音,便与苏音心跳声,重合在了一起。
一瞬间,她仿佛置身于没有尽头的混沌。
低哑的嘶鸣像是一把尖刀,切割着苏音的神经与耳鼓,她的脑袋隐隐抽疼,眼球传来令人难耐的胀痛,眼皮重逾千斤,耳边像有无数人在说话,那声音诱惑着、引导着、命令着、威逼着,让她闭上眼、放弃抵抗,与那诡异的、有着奇异节奏感的声音,共同沉沦。
……幻象?!
苏音脑中生出这样的念头,旋即便确定,她的推断无误。
在这个瞬间,她的神智清醒得可怕。
身体与灵魂带来的双重痛苦,并未影响到她的意志,她清晰地知晓,眼前一切,皆为虚妄。
苏音抬起双眸,笔直地望进浓雾的深处。
渐渐地,她看见雾中现出了几道身影金易得、罗祖、那个叫宗政东的警察,以及……另外一些她熟悉或陌生的人。
他们像是虚空下的某种投影,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律的折叠的状态,出现在浓雾中,一个个眼神空洞、面色木然,蕴着各色光华的身体,犹如冲进太阳辐射区的陨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蜡质、融化,变成了一滩滩粘稠的黑红血肉,迅速被浓雾吞噬。
苏音听到了咀嚼声。
黏嗒嗒、潮唧唧的唇舌舔噬声,令人浑身不适,仿佛那血雾中隐藏着一张巨口,正将这些血肉和骨头撕碎、嚼烂,再大口大口地咽下。
苏音的胃部一阵反酸。
慢慢地,一张鲜血淋漓的笑脸,从浓雾里“长”了出来。
密布着巨大的暗红肉瘤与长满倒刺的口器的脸,怪异而又恐怖,它似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挤压着、阻隔着,始终不能穿透雾气。于是,肉瘤胀破、口器折断,半透明的黄色液体流淌出来,而那张脸,始终在笑。
它的嘴角向着两旁拉到最大,将整张脸撕裂成两个部分,大张的嘴里长满细小的尖牙,一直伸进喉管深处,低哑的嘶鸣变成了刺耳的尖叫,苏音有了种神魂被撕扯的剧痛。
“铮——”
五色海上,青光乍现,似长风破水,凛然划过天际。
苏音仿佛听见了气泡破裂的声音。
再凝神时,青山烟雨、春韭黄花,那江南春色尽在眼前,几台摄影机无声地转动着,方咏梅一脸肃然地坐在监视器后,右手高举,轻轻向下一按
“ok!”
天籁般的两个单音,令得全场刹时一片寂静。
o……ok?
所有人都懵了。
助理导演小丁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脑袋转过来、又扭过去,来回看着方咏梅与苏音,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一遍过?就这?
说好的n一百回呢?导演你这么不按牌理出牌,我这个导助很难办啊。
小丁紧紧攥着手里的小剧本,有心想要提醒方咏梅一声,却又在开口的瞬间,抿牢了嘴唇。
她确实非常、非常地为难。
事实上,打从苏音低头看雨那一段起,这位十八线糊咖,便已经完全脱离了剧本,开始在那儿自由发挥了起来。
小丁一直以为,方导会喊出那声“卡”。
她小剧本都拿在手里了,就等着导演一声“卡”,她就会飞跑过去把剧本摔……呃不,捧到苏音的面前,让她从头到尾再看一遍,以加深印象,别瞎演。
可是,方导居然就给来了个一遍过?!
这不应该啊。
小丁疑惑地抓了抓后脑勺。
她记得很清楚,关于这段剧情的细节安排,编剧可是征求过方导的意见,且亦获得了方导首肯的。陈韵鸾在这场戏中有一个情绪变化、递进的过程,其顺序依次为茫然、不敢相信、震惊、绝望、悲愤,最后转身奔跑。
而刚才的那一条,苏音也就在起初茫然与震惊的时候,还算比较贴合剧本,接下来,她老人家就放飞自我了。
这要是哪位名演员这么演,还算有情可原,可苏音就是个十八线,她哪儿来的底气这么乱改剧本?
这也太把自己当棵葱了吧(某中年女大葱谁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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