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刚蒙蒙亮,魏斯早早起床,坐在书桌前翻看各种资料、书籍、笔记。这儿是位于索姆索纳斯的克伦伯-海森城堡,“原住民”已经悉数转移到洛林首府梅森一带的新安置地去了,如今这里再度成为了联邦军队的战地指挥部。作为洛林国防动员委员会主席、洛林预备部队指挥官以及为数不多能跟前线保持“零距离”的州长官,魏斯用无可争议的表现征服了军中同僚。这一次,索姆索纳斯防御战名义上由亚特乌斯将军亲自指挥,实际上由包括魏斯在内的三人委员会负责具体防务——另两位是正统的联邦军将官,包括相当资深的陆军中将穆森-巴格莱特,而他们对魏斯的角色都给予了充分的尊重。
在熟悉的书房里,魏斯又一次翻看自己在战后岁月里所撰写的战争总结。若干年后,在大环境允许的情况下,他很乐意将这些手稿编整成一本战争回忆录,相信以他的独特视角和条理性、渲染力,那一定会成为畅销书……后话暂且不提,他的思绪长时间停留在有关奥城战役的回忆与总结上。可以说,那是他所经历过的,甚至能够想象出来的最为艰苦卓绝的战役,虽然战役是以联邦军的败退告终,但战后军史学界普遍认为它是一场影响战争进程的关键战役,联邦军队的死守-反击-拉锯,拖住了诺曼军队最为精锐的几个兵团和头号陆战师,极大地削弱了他们的进攻势头,为联邦军队稳住战线争取了非常宝贵的时间。
奥城战役是一场坚决的城市防御战,现如今,联邦军在索姆索纳斯一带大量集结,亦是要抵挡诺曼军队在洛林的攻势,但客观分析下来,两者缺乏可比性:奥城是一座拥有百万人口的大型工业城市,城区由27个街区、上万栋建筑组成,城区周边坐落着数百座工厂,大部分建筑都是工业时代所修建,具备打城市防御战的各种要素,而索姆索纳斯的面积和人口都只有奥城的十分之一,建筑以不超过四层的民居为主,缺乏防御作战的刚度和纵深。洛林自由运河工业区被洛林人誉为“我们的奥城”,有近百工厂、上千厂房,连片的厂区里既有坚固的围墙和厂房,又有排水排污的地下管道系统,而且毗邻运河,无论规模还是形态都跟工业城市相仿,但跟真正的奥城相比还是差了很远,照搬奥城战役的模式来部署防御作战显然是行不通的。经过反复的演算、商议,三人委员会达成一致,以魏斯提出的“弹性防御”模式部署防御部队,即在城区和工业区构筑完备的防御工事,但只派驻相对较少的部队驻防,以减少敌人炮火准备时期的守军伤亡,等到敌人地面部队投入进攻了,再从纵深防线调动主力部队进入一线阵地。
以洛林中部的地形条件和诺曼人投入西线的兵力情况、装备特点,“弹性防御”或许是当下最明智的防御策略,但绝非万无一失。如果诺曼人洞悉了守军的部署安排,祭出他们擅长的突然袭击、正面强攻,乃至于在进攻发起阶段就利用飞行舰艇投送登陆部队,隔断守军前线与纵深的联系,就能反过来让守军陷入被动,进而以较小的代价取胜。有鉴于此,魏斯一方面要求同僚们严守机密,战前只能下达单独指令,决不能提前向下级部队特别是基层战斗单位透露具体作战方案,并在防区严格戒备,防范敌人的渗透侦察;另一方面,他也着手制定了各种预案,以便各参战部队在战斗打响后能够较为从容地应对各种突发状况,这些预案经过三人委员会及主要参谋人员研究商议后,分别召集参战部队团以上军官面授机宜……
聚精会神地工作了一个早上,窗外飘来的香气勾起了魏斯的食欲,他走出房间,抄“捷径”前往餐厅。城堡原先的雇工已经撤走,军队接管了勤务,这里的早餐现在分门别类地置于具有保温效果的盆子里,由军官们自取自用。魏斯整了两根烤肠、一个煎蛋、一份烘饼和一大杯鲜奶,刚坐下,便瞧见值班军官匆匆走来。看他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发生什么大事,于是拿起刀叉。
“克伦伯-海森长官,打扰您片刻。今天早上,四号防区的士兵抓获了一名敌军士兵,这人没有携带武器,能说阿尔斯特语,而且……他指名要见你。”最后一句话,这名军官有意压低了声音,眼神里却有闪烁之色。
魏斯既无通敌之心,亦无叛国之念,故而神态从容、表情淡定:“那人多大年纪,有什么容貌特征?”
军官答道:“他的脸全是烧痕,根本看不出容貌和年龄,声音也不太对,据我推测,年龄可能在三十到四十之间。”
一听这话,魏斯不禁愕然,他连忙让军官将那名被俘获的诺曼士兵带到城堡来,并叮嘱他们途中严加防范,切不能发生任何意外。
值班军官离开之后,魏斯已无心思享用早餐,匆匆将面前的食物扫进肚子,便起身走出了餐厅,在正门外来回踱步,把各种可能性以及潜在影响都想了一遍。不多时,那名值班军官过来报告说,四号防区已经派了一辆车将那名奇怪的战俘押送过来,很快就会抵达。
魏斯遂吩咐值班军官,等人到了,带去值班室候着。
之后,他回了自己房间,从抽屉里取出相册,里面是大大小小的黑白相片,越往前越模糊,而最前面几张,是克伦伯-海森家族二十年前所拍的全家福,还有三兄妹的合影,可惜这泛黄的照片上,脸孔已经难以辨认了。
没过多久,押送特殊战俘的军车抵达城堡,并被带到了值班室。得到报告,魏斯压抑着心中的忐忑,不急不忙地来到值班室。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名身穿诺曼帝国陆军野战服、佩戴二等兵领章的男子,脸部大面积烧伤,容貌无从辨认,看起来甚至有些狰狞,但从他那含泪的目光中,魏斯察觉到了异样。他略作思量,让士兵们在值班室的外间等候,然后绕着这人转了一圈:“他们告诉我,你要见我。”
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这人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我的弟弟,龙,你的变化真大啊!”
魏斯没有即刻认亲,而是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的言行举止,特别是语态和眼神。他在“宿主”的记忆碎片中寻获了不少过去的片段,印象里的泽确实是这般身形,年龄大致吻合,头发颜色也一致,感觉真实度在九成以上……如果真是他,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为何此时出现在这里,他接下来所说的是否可信?一连串的问题,冲淡了兄弟重逢本该有的喜悦——客观而言,他们身体里虽有共同的血脉,心灵上早已不存在原先的那种联系。
见魏斯这般迟疑与冷静,来人似乎并不觉得意外,也没有明显受挫的表现,而是耐心地等他开口。
记忆的片段,拼凑不出完整的人生,魏斯无法寻回过去的习惯,包括举止和腔调,但这显然不重要——随着时间的流逝,人在各方面总会发生一些变化。想当初勋爵夫妇也对小儿子身上的种种异样感到好奇,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你是泽?”
“是的,是我,我还活着。”来人一边说着,一边展开双臂,做好了接受拥抱的准备。
出于冷静的警惕,魏斯没有上前与之拥抱,而是不紧不慢地说:“你的儿子,小肯普,自上一场战争结束以来,一直由我们照料。他机智、勇敢、谦逊,会长成跟你一样优秀的人。”
来人慢慢垂下手臂,重逢的喜悦终于被失望和疑惑所取代。
魏斯不卑不亢、不冷不热地与之对视,然后以一种诚挚而又不失温情的口吻说道:“无论世界如何变化,这里才是你们的家!欢迎回家!”
“是的,这个家,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特别是这几年,我几乎每晚都会回到这里,可是在梦里却找不到你们。”来人那张丑陋的面孔挤出一丝看起来很奇怪的笑意,眼里流露的却是饱含深情的目光。
眼随心动,正是这目光的变化,让魏斯判定来人确是同胞兄弟,泽-克伦伯-海森。两人上一次面对面交流,还要追溯到上一场战争,地点是位于索姆索纳斯的克伦伯-海森城堡,而两人最后一次相遇,则是在联邦军游击先遣队与诺曼帝国洛林占领军交锋的战斗中,当时双方各为其主,在战场上斗智斗勇,即便只是想将对方击败,而不是置于死地,可枪炮无眼、战火无情,得知泽阵亡的消息,魏斯着实难过了一阵,直到将小肯普带回到洛林,笼罩在克伦伯-海森家族的阴云才消散了去。
魏斯终于上前一步,给了对方一个实实在在的拥抱。体表传来的温度,表明他不是从地狱逃脱的阴魂,而是真真切切活着的人。
“他们知道你没有死。”魏斯低声道,“战争结束后,巴拉斯与格鲁曼家族的古妮薇尔相爱,因为这个关系,我在贝拉卡瑟贸易港跟他见过几次……他亲口对我说,你没有死。”
泽的目光并没有出现闪烁,而是叹气道:“我感觉到了,他们一直在追寻我的踪迹,只不过他们派来追查线索的人不够聪明,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找对路。我很谨慎地换了一个身份,代替一名阵亡的军中同僚活在一个偏远的城镇,装作精神出了点问题。直到战争爆发,我才找到重新返回洛林的机会。”
通过他这身装束,魏斯也能猜出个一二:随着战争的进行,以后续梯次的预备兵身份加入诺曼帝国陆军部队,等待开赴前线、伺机脱离的机会。这说起来简单,做起来相当不容易,甚至比当年假死离开自由联邦难度更大。
泽继续道:“那天,我以为我死了,没想到上天让我继续活着,身体的剧痛,让我下定决心摆脱那种身不由己的精神痛苦。所以,过去的我,已经在战场上阵亡了。现在的我,是克伦伯-海森家族的长子,你的哥哥……不管你们是否接受,我,都会为自己曾经的错误赎罪。”
历经过去种种,魏斯不敢轻易将信任置于他人身上,但也绝不会因噎废食,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点点头,转换了那句曾经耳熟能详的名言:“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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