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晚餐的结束,对魏斯而言,这一阶段的战斗该是彻底翻篇的时候了。曾经踌躇满志的游击战争,有着相当不错的开局,亦熬过了敌人一轮又一轮的绞杀,但最终还是以失败的结局谢幕。回到狭窄阴暗的“空中监狱”,魏斯思绪万千,却无人可以诉说。明明知道尼古拉在同一艘战舰上,有许多话想说,有许多话想问,偏偏没有这个机会……
当晚,诺曼战舰启程,飞向不明的目的地,而当小小的透气窗照进清晨的光线时,魏斯被舰上的武装舰员叫了出来,跟着他们穿过幽暗曲折的通道,来到了战舰最底层的离舰舱门口。站在踏板前,他看到了熟悉而又亲切的景象。
久违了,索姆索纳斯城!
战舰外面,一队军容齐整、精神抖擞的诺曼步兵列队等候。他们出现在这里,居然不是为两位大人物接风,而是前来押送刚刚放弃抵抗的游击队指挥官——令魏斯感到意外的是,排头的两名诺曼士兵胸前挂着战鼓,当队伍开始向城里进发时,他们以单调的节拍敲着鼓,队伍踩着鼓点前进,仿佛燧发枪时代投身战场的火枪兵。
当这支队伍进入城区时,魏斯霍然醒悟过来,诺曼人这是要让索姆索纳斯居民出来看看,他们拥戴的游击英雄已经沦为阶下囚了,而且是孤身一人回到这里——瞧瞧,这就是跟诺曼帝国对抗的下场!
诺曼人以为这样做可以瓦解索姆索纳斯民众的抵抗之心,可以践踏他们不屈的意志。魏斯一言不发地走在队伍里,昂着头、挺着胸,当路旁出现熟悉的面孔时,他没有回避,也没有躲闪,而是主动将目光迎向他们,面色平静,微微点头,如同一名慷慨赴义的勇士。
在鼓声的召唤下,路旁的民众越来越多,到了路口,后排的人必须垫高自己才能看到前面的情形。不过,跟战争爆发前的节日庆典相比,索姆索纳斯的人气已经衰弱了许多。这一路走来,魏斯所见不过千余人。就算大部分人因为时间尚早没有赶来,此时的索姆索纳斯城,居民也就万人左右,仅为战前的十之一二。
诺曼人将魏斯押到了洛林军事总督府,这座宏伟的新建筑,已然成为索姆索纳斯城的醒目地标,但它留给当地民众的,恐怕都是不愉快的记忆。
当魏斯进入这座堡垒式的建筑,庞大的诺曼战舰再度升空,朝着东南方向飞越索姆索纳斯城。看着它离去,泽像是身上的魔咒被解除似的,局促的表情消失了,肢体动作也重新变得活络起来。
屏退左右,泽走到魏斯跟前:“不用想太多,现在我们所有人的命运都已经绑在了一起,如论你有多么不情愿,停止敌对行动吧!如若触怒了他们,不光是你、我、我们的家人,还有许多人都要遭殃。我们承担不起这个恶果。”
魏斯抬起双手:“要我发誓,才能解开这镣铐?”
泽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我看不懂你,龙,现在的你,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我虽然能看懂你,但我宁可不要看懂。”魏斯回敬道。
泽皱起了眉头,如今这种处境,他的内心想必也充满了矛盾和纠结,但当年时自己做出的抉择,再想要回头,谈何容易?
“他们扣押尼古拉,究竟有什么意图?”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魏斯还是尝试着从泽这里找寻答案。
泽果然没有回答,他背着手来回踱步,半晌又重新站在魏斯面前:“我觉得他们对你的要求也不算太过分。今后一段时期,你负责克伦伯-海森工厂的生产组织,不需要你们制造枪炮,也不需要你们生产弹药,给你们的任务就是制造出特定的零部件,然后对他们运来的装备进行改造。只要你们能够完成额定的数量任务,我可以帮你们争取尽可能好的生活条件,保证病患和伤员得到妥善的救治。”
“这是个可笑的要求!”魏斯没好气地说,“不管为他们生产什么,哪怕是普通食品药品,也是间接支持他们跟联邦军队作战。他们之所以这样做,一来是想要慢慢消磨我们的反抗斗志,二来是因为他们国内的劳动力不足,迟早要把次要的生产转移到占领区来。”
魏斯所言,泽一点也不吃惊,倒是对他多了几分警惕之意。
“我说错了什么?”魏斯故意反问。
泽思量道:“诺曼帝国的人力和资源确实存在一些短板,这是他们上一场战争中收获的最大教训。正因为这一点,在击败威塞克斯之后,他们采取温和的占领方式,大部分占领区都很快恢复了正常生产,而在阿尔斯特,他们也在推行同样的占领策略。对我们的民众来说,用合作换来相对安定的生活,总比在战争中流离失所、忍饥受饿要好吧!”
话说到这里,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泽转过身,等着来者发声“报告”,他拔高音量,用诺曼语说:“什么事?”
来的是一名低级别的诺曼军官,他朗声道:“报告总督,外面聚集了一些民众,要不要将他们驱散?”
“有多少人?”
“大约五百。”那人回答,“而且还在不断增加。”
“哦,知道了。”泽挥了挥手,示意这名诺曼军官退下。接着,他踱步来到魏斯身旁:“我突然明白了他们的真正用意。”
“诺曼军队当然不缺这点装备。”魏斯应和道,“在重新组织克伦伯-海森工厂进行生产的过程中,他们不难获取以往的技术资料,所以,我的这个角色,就像是挂在旗杆上的旗帜,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作用。对吧?”
“那就老老实实把自己挂在旗杆上吧!至少能够保住两千多条生命。”泽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窗户旁。这座堡垒式的建筑,每一扇窗户都很小,而且采用了类似射击孔的造型,对外的观察视野并不很理想。
看了好一会儿,泽踱步走到门口,唤来自己的副手,命令他给魏斯打开镣铐。
“走吧!”泽用阿尔斯特语说道,“去见见那些视你为英雄的人,告诉他们,作为平民,他们既没有必要——也没有能力去担负军人的职责。”
当泽的副手,一个看起来挺机灵的诺曼士兵,走到魏斯跟前,准备用钥匙替他打开镣铐时,魏斯没有迎合,而是后退了一步:“不需要解开,就这样,很好!”
泽非常意外,他盯着魏斯,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而他的副手也向他投来了征求意见的目光。
对峙了足有一分钟,泽给了他的副手一个眼神。这名诺曼士兵收起钥匙,转身走了出去。
带着凝重的表情,泽走到魏斯身旁,低声道:“他们虽然走了,但视线并没有离开这里……有时候,我很佩服那些上位者,他们的智慧,根本不是我们这个阶层能够理解的。他们是下棋者,而我们是棋子。或许,棋子的命运,与生俱来,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
魏斯诧异于泽的消极姿态,可转念一想,两位年纪轻轻的大人物,真是下了一盘老谋深算的“好棋”:克伦伯-海森家族最正统的继承人成了他们麾下的军事总督,克伦伯-海森家族的工厂和设备被他们重新投入生产,用以为诺曼军队服务,现在,无论他怎么做,怎么选,都难以让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克伦伯-海森家族摆脱可悲的宿命。
可悲的宿命啊!
“走吧!我不出去,他们不会安心散去的,搞不好还会出什么乱子。”这下轮到魏斯主动提议。
泽没有拒绝,而是提醒说:“忍辱顺从或是血流成河,今天,你只能选择一样。”
“昨天,我就已经做出了选择。”魏斯回答道。
泽瞥了他一眼:“那就继续保持理智吧!”
于是,泽在前,魏斯在后,两人走出房间,穿过冰冷的走廊,来到了总督府的大厅门前。台阶下,聚集前来的民众貌似稀稀拉拉,粗略估算,已经远远超过了五百人。
泽停住了脚步,而魏斯又接着往前走了几步,高举双手,让索姆索纳斯的民众看到他手上的镣铐。
“索姆索纳斯人民……很抱歉,我没能给你们带来胜利的好消息。经过艰苦卓绝的抵抗,你们寄予厚望的‘洛林游击战士’,遗憾输掉了关键一战。活下来的人,包括我在内,都成了诺曼军队的俘虏。我们将会回到克伦伯-海森工厂,用我们的劳动换来生存所需的食物,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那些死去的同胞们,好好活下来。”
这番话,不复当初动员民众支持抵抗运动的慷慨豪迈,有的只是末路穷途的无奈妥协。这番话说完,在场数以百计的索姆索纳斯民众悉数哑然,纵使他们不愿相信自己看到的和听到的这一切,现实就是现实。
“即使……我们输掉了战斗,沦为敌人的俘虏;即使……我们放弃了抵抗,每日默默劳作;我们绝不会忘记,我们是洛林人,不朽的洛林人!”
“洛林不朽!”
“洛林不朽!”
人群里传出了呼声,尽管不够响亮,尽管不够振奋,却是洛林人不屈的呐喊。
洛林不朽,战斗不息!
魏斯仰起头,泪水却已夺眶而出。不记得是在哪个梦里,他看到自己凯旋归来,成为索姆索纳斯的骄傲,接受民众的欢呼。梦醒时分,自己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成了一个可怜的失败者。为了家人和众多追随者能够活下来,忍辱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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