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心里的疑虑暂时放下来,张越就迈步出了县衙,来到县衙不远处的太上皇行宫。
此时,行宫之中,已满是丝竹之声。
论享受,还是汉季士大夫会享受。
一口口相当于后世火锅的器皿,已经被摆好了。
炉子下,木炭熊熊燃烧,圆形的鼎器中,汤水沸腾了起来。
一块块被切好的肉,直接丢进去,只需烫上一烫,就可以开动。
而在这个时候,最佳的配合,当然是端上一小碟关中特产的肉酱,蘸上肉片,细细品味。
民以食为天。
诸夏民族,自古以来,底层百姓追求吃饱,中上层贵族士大夫,追求吃好。
哪怕孔夫子,不也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张越见着这个情况,也是笑容满面。
因为他知道,很快,一些来自海洋的食物,就要进入长安公卿士大夫的餐桌了。
他已经听说了,桑弘羊在数日前下令,命令在齐鲁的两个海官,北上乐浪郡,开始在朝鲜海峡进行捕鱼。
若是可为的话,整个齐鲁沿海的海官船队,都会北上。
在过去三十年,特别是在打完了南越与东越后,汉室为了攻伐三越,而耗费巨资打造的楼船舰队,就已经全部转型成为了官营捕鱼船。
那些昔日的艨艟巨舰,高达数丈的三层楼船,现在,张开风帆,在齐鲁沿海扫荡鱼群。
因为他们捕的太厉害了!
竟在西元前,一度造成了齐鲁地方渔民在近海根本抓不到鱼。
没办法,当年为了攻伐南越与东越,汉室在江都与齐鲁的船厂建造了数百艘大型战舰和上千艘小型辅助战舰。
战争结束后,这支无敌的舰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拔剑四顾心茫然,只好发挥余热去捕鱼赚钱了。
这也是无奈之举!
总不能将这支庞大的舰队,丢在港口,任由它们腐烂生蛆吧?
而在现在,为了鲍鱼、鱼翅和其他海中珍馐,在五铢钱的号召下,它们已踏上了一条全新的航线。
而很快,他们就会发现,自己得到了一个新世界!
朝鲜海峡的鱼群,那可是在后世,连中国渔民都抓不完的存在!
至于现在……
恐怕随便撒一网下去,都能抓到各种各样,肥美壮硕的大鱼。
最迟在明年夏季,长安人就能吃到来自北方冰冷水域之中出产的大鱼鱼干了。
这让张越真是充满了期待!
“什么事情,竟让卿如此高兴?”刘进却是看着张越满脸的笑意,忍不住问道。
“无它……”张越笑着答道:“海官北上,楼船成行,当浮一大白!”
朝鲜海峡,出了名的窄。
在那里捕鱼,一个不小心或者稍微向西航行,说不定就能看到对马群岛。
所以,一旦汉室在其中捕鱼捕上瘾了,就可以间接的为后世除害了。
霓虹将永远活在慈父温暖的怀抱中……
当然,现在的霓虹,应该还是处于原始母系社会。
所以,其实跟祂较劲没必要。
就像人类一般不会去搭理森林里调皮捣蛋的猴群一样——最多就是嫌它们烦了,干脆全部杀光。
但张越还是有些忍不住开怀。
“张卿难道没有听说吗?”刘进却是一脸古怪:“大司农的这个命令,让很多人都说闲话……”
“许多士大夫皆上书说:朝鲜边鄙之地,虽有萁子之教,尤为夷狄,国家用力四夷,非先王之教……”
张越听着,脸色也有些蛋疼。
因为说这些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公羊学派的士大夫们。
众所周知,《公羊春秋》一向内诸夏外夷狄。
董仲舒当年就说的很清楚——春秋内鲁而外诸侯,内诸夏而外夷狄。
所以王者之道,由内而外。
这使得公羊学派立刻就分化成为了两个对立的意识形态。
一派,就是吾丘寿王、殷忠等人为首的扩张派。
另外一派,就是收缩保守派。
前者认为,鞭笞四夷,教化天下,诗经之义,春秋之道。
后者则觉得,现在汉室自己问题都一大堆,吃饱了撑着,傻瓜才会去管夷狄。
他们主张放弃珠崖、键为郡、武都郡、天水郡、乐浪郡、玄菟郡等新疆土。
将帝国的拳头收起来,连西域都不要去管,匈奴也别去理会,先埋头管好自己的事情再说。
几十年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根本就分不出对错和高低。
董仲舒活着的时候,还能平衡彼此,董仲舒一死,两方立刻就对立了起来。
要不是董越、赢公和褚大还活着,他们彼此能打出狗脑子来。
平时,长安城的公羊学者,基本都是激进派和扩张派。
但这次诸王回京,什么牛鬼蛇神都跟着回来了。
长安情况错综复杂到了极点。
‘请烹弘羊’的声音,再次响彻。
这让张越,实在是有些蛋疼。
他好不容易才和桑弘羊搞好了关系,与盐铁有司建立了良好的沟通渠道。
这些渣渣一回来就给他捣乱。
猪队友啊!
唯一的好消息是——公羊学派的人,无论是激进派还是保守派。
其实都是薛定谔的激进派与薛定谔的保守派。
一旦有利可图,变幻形态的速度,比谁都快!
就像当年公孙弘,一开始不就是一个坚定不移的保守派,主张放弃朔方?
但皇帝小鞭子一抽,谁敢言放弃朔方,谁就是他的死敌!
朔方屯田的事情,他比谁都积极!
所以,张越相信,等到捕鱼船队,将数以千石的鱼干运回长安,他们就会闭嘴。
甚至都不需要等到鱼干回来,只要抓到了鲍鱼,挖到了人参,运到长安,他们见识到了这些东西的好处。
那么……
他们的形态就会立刻坍缩成为激进派。
这也是公羊学者的特色与天赋能力了。
倒是混杂在这些声音中的古文学派的人,让张越心有余悸,总感觉那里不对劲。
而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想到这里,张越就对刘进问道:“殿下可有听说,近来博望苑中有什么新奇的事情吗?”
刘进想了想,答道:“孤好像母妃派来的人说起过,据说江公的大弟子韦生回来后,就常常邀请孔侍中与杨卿在博望苑之中赏花……”
“此外,似乎荣先生也常常被人邀请,出外游猎,广陵王更是多次请荣生随行……”
张越听着目光灼灼,有些惊疑。
韦生应该就是江升的那位得意弟子,谷梁学派未来的巨头,开启了汉季门阀政治先河的韦贤了。
这位宣帝的扶阳节候、丞相,是汉季历史上第一位将学术与家族权势捆绑在一起的巨头。
更是汉室第一位开创了世袭官爵的大能。
自韦贤后,豪门权贵,通过垄断知识,进而垄断权力。
韦贤父子接替为丞相,于是门阀制度萌芽了。
“殿下……孔侍中是否就是那位曾为侍中的素王之后孔安国?”张越想了想,问道:“而杨卿是否就是那位故太中大夫、《易经》博士杨何先生?”
刘进闻言点点头。
张越心头却是警铃大响!
别看那韦贤是谷梁学派的,杨何是《易经》田何学派的,而孔安国则是古文学派尚书系的。
看上去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不可能凑到一起。
但不要忘记了。
孔安国的地位超然,他是可以游离在古文和今文学派之间的。
他的两个授业老师,伏生与鲁申公,就都是今文学派的。
他的超然地位,使得他既可以以古文学派的身份出现,也能以今文学派的巨头出现。
完美的切换形态!
而《易经》周公之作,传到孔子手里,孔子授子夏,开启了易经各派的道统。
《尚书》,先王的不朽杰作。
现在,今文学派的谷梁、易经田禾学派,再加上古文学派的尚书。
三者若是加在一起,就可以轻松拉出一个跨越学派与意识形态的联盟。
别以为今文学派就不会和古文学派握手言和了。
二战的时候,苏俄与米帝还是好兄弟呢!
若外界压力给的足够大,为什么不联手呢?
即使并非如此,这三者凑到一起,难道只是谈谈春花秋月?
这是不可能的!
“卿在想什么?”刘进好奇的问着,他对于学派之间的问题,素来看的很淡,总觉得大家都是君子,有什么问题和分歧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根本就不知道,这意识形态的斗争与纷争,比真刀真枪的厮杀还要危险与血腥。
后者,杀人不过头点地。
前者却可能杀了你的人,还要消灭你的文字与思想,将你打成少正卯!
张越抬起头,看着刘进,笑了笑道:“可能要让殿下见笑了……”
“二三子,冥顽不灵,似乎要掀起一场风浪了!”张越咧着嘴笑着。
既然已经察觉了对手的行动,那么,以他的个性,是不可能坐以待毙,等着别人踹上门的。
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
把战火烧到别人家里去!
“谷梁学派……”张越在心里想着:“是你们逼我的!”
在晚清的时候,出现了一堆的考据党。
其中,有几个闲得无聊的考据党,就把谷梁的皮给拔下来了。
他们的名字叫崔适、张西堂。
张越虽然未必能全部回溯到这些人的著述,他们的部分主张和依据还是能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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