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肃冬天,宫室之中地龙腾热,令来往的内监宫人如临酷暑,身着薄衫都不由泛起一身细汗,可即便如此燥热,这些人却连呼吸都透着小心,以至于偌大的殿内唯余下药鼎的咕噜声。
唰啦——
玉牒拧水时的动静稍大,床前那双泛红的狐狸眼就转了过来,也未见什么训斥,却直叫人心底胆寒。
“圣后……”
玉牒战战兢兢的将巾帕递过去,声音细如蚊呐。
凤榻前的女人盯她半晌,最终接过巾帕摆了摆手,玉牒顿时如临大赦般退到一旁案上,继续提笔抄起了不知写过几百遍的经书。
哪怕手腕疼肿也不敢停歇,因为这便是她赎罪的方式,自从那天她们回来以后,要不是小皇帝开口求情,她这会都被塞井里了。
再之后几天,小皇帝精神愈发厌厌,直到年前两天开始卧床,连年三十夜里都起不来开始,作为领小皇帝出宫的‘罪魁祸首’,她这贴身女官到现在还活着纯粹因为赵家女人不想再刺激小皇帝的神经。
令陛下危重至此,她确实百死难辞其咎,笔下这篇《太乙救苦天尊宝诰》据说能为人祈福祛病,玉牒这两日怀揣心诚已抄了二百九十九遍,却并没有看到好的变化。
从陛下昨天傍晚进了些稀粥便昏昏睡起算,到现在已有了十个时辰,人却已经叫不醒了,倒显得像是她咒的一样,诸多的忧惧委屈掺杂一起,愈发的让人难以自持。
“……嘶”
凤榻前为了照顾小皇帝一宿都没合眼的赵家女人听到动静,转头就见到玉牒正在案前嗒嗒掉眼泪。
小贱婢就是矫情——
居然由着皇帝去和那该挨千刀的贼子见面,真是死一千回一万回都不足惜!
改明个等皇帝身体好些就找机会打杀了!
“哼……”
被褥中,苍白着小脸愈发像瓷娃娃一样的女孩不舒服的蹙住了眉头,女人忙回头将凉凉的巾帕贴她额头上,前者的神情这才渐渐舒缓。
她的桐桐啊——
望着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的外甥女,女人愈发想掉眼泪,只觉得无论是先皇还是亲姐姐的遗愿,她好像哪一个都无法做到。
国朝社稷一天比一天飘摇,外有诸多强藩虎视眈眈,内有权宦把持中外,有时她想想娘俩的处境,竟不比史上的那些末代之君们好上多少,旁人只要想,她这所谓垂帘转瞬就成了橡皮图章。
先皇遗愿中的振兴、复仇愈发飘渺不可见,这些她在台前还可隐忍着,大乾百多年的正统人望也不是说垮就垮的,任谁想动心里都得顾忌着几分,总有勉力维持的希望。
可眼下她还能撑着,皇帝却要支撑不住了,这无疑给了她当头一棒,先皇、姐姐的愿念皆系于桐桐一身,后者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也没什么念头活了。
凤血,龟灵。
这两样能弥全小皇帝先天体寿的奇物东府衙门找了那么多年,最后皆是捉风捕影,而今她都不盼着了,哪怕找着个龙元、虎魄也行啊。
体寿的法子还可以以后再想,先把先天羸弱挽回,总好过这一天天提心吊胆着。
但东府探子竟依旧寻摸不到——
人一旦开始猜疑某些事儿,内心的怀疑就会如野草般疯长,先不说前些年没找到是不是真的,哪怕是,但以前没有也就罢了,可如今连她都知道有一个在谁那。
如今那么些天过去,晋连城这档子事儿她也知道的八九不离十了,那龙元可是武家代传之物,落到魏鸣岐手里后万仞山这个国朝秉笔不依旧是装聋作哑的?
还难道不是私心?
每每想至此处,女人心里都恨的发痒,也埋怨自己当初为何同意将那贼子养入宫中。
那就一大祸害啊!不仅让万仞山养的生了私心,连不懂事的小皇帝都让他伤着多少回了?
如果玉牒该死一千回一万回,那魏鸣岐仅一天就该死那么多次!
要是桐桐这回难挺过去——
也甭怪她鱼死网破,反正已是死路,不如引京营入京剿了那爷孙俩,天下乱就乱了罢,总能给桐桐续上命不是?
“别抄了,去找那刘跃!”
赵家女人对旁边案上的玉牒厌声道:“问问御医到底几时来,是不是要眼看着皇帝死才满意!”
“……哦。”
玉牒起身往外,还未至门口就听着外边忽地一阵杂乱。
“圣后有命,没她的吩咐谁都不能进去!”
“你莫要胡来!”
“……”
榻边的赵家女人也闻声站了起来,蛾眉猝起道:“外边什么动静?本宫不是说了御医来了就让他们进来吗?还是都不懂得认人了?”
玉牒听着外边杂声中隐约觉得有个男声比较熟悉,正欲回话时,殿门却被人从外推开。
“啊!”
“嗯?鬼叫什么,吓我一跳。”
一身黑裳利索的跟悍匪似的青年冲受惊的玉牒笑笑道:“瞧你这眼肿得,怎么刚被训过?”
“你——”
玉牒怎么也没想过还能在这碰见这瘟神,大脑都要宕机了。
“魏鸣岐!”
从榻前绕过来的赵家女人也望见他,狐狸眼立时警惕微睁:“谁让伱来的!你想干什么!”
说话间有诸多猜测浮入她的脑海,却没有一个是好的,于是她手在背后打手势,另边屏风后的老妪见状顿时就转向凤榻上。
自古以来,类似魏鸣岐这般情况的一般都是要翻脸,为防最坏的结局发生,带皇帝撤离才是现在的重中之重。
“有刺客!”
如此‘贼喊捉贼’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赵家女人都不由愣了片刻,但已经悄无声息到榻边想将皇帝抱走的老妪却觉得汗毛乍立!
风声还未袭来,她便已经凭借着武道直觉拧身刺出一爪,如玉的寸长指甲顺利刺破衣服布料,后续却被比牛皮还韧许多的肌肤所夹滞,不等抽身,那如铁钳般的大手就已经死死扼住她的喉咙。
“呃——”
声不能发,这随侍赵家女人身边的老妪直憋的面色通红,只得将目光转向他身后的正主身上。
‘得调兵!’
值此危难关头,那双因惊惧而波动不已的狐狸眼里反倒强行镇定下来,她试着向外看了眼,却见除了些内监、宫人以及当值禁军外,没有大队人马的影子。
不管是不是宫变,都说明对方不想大张旗鼓才对。
因此——
“玉牒,把外头那些人都赶走!”
她平静着声音道:“出去后把门关上。”
“……是。”
玉牒也弄不清眼前状况,但还是点头听了吩咐。
待到玉牒出去,宫门隔开外边的无关人等以后,她才调整完心态,转头想挂上笑容:
“魏指挥使,本宫寻思近些时候也未曾得罪过你吧……”
榻边魏鸣岐悠悠然坐着,一手挟着地上老妪,另只手居然轻佻的用一根手指探入小皇帝的口中。
他这是何等轻慢!
脸上笑容险些挂不住,但到底命根子在人家手里,赵家女人只能强忍着惊愤慌乱到他身边道:
“今日你招呼不打,闯进来欺负我这孤儿寡母,便是万公那边想必你也是交代不过去的吧。”
先将姿态放低,试探对方来意,最关键的是万仞山有没有在里面掺和着,后面这点尤为重要。
“圣后还请放心。”
床边翘着二郎腿的无耻青年一边继续玩弄桐桐,一边冲她露齿笑道:“等会我就去向万老头请罪就是,你先在旁边等会吧。”
仅从这话万仞山好像不知情,但他有恃无恐的态度着实可憎,似乎拿定了万仞山会包庇他一样。
不过事实不也是如此吗?
当初那一巴掌打了白打,至今未见有个什么公道,此子跋扈至此,皆都是他背后的那座大山给其的倚仗啊。
虽然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忍辱负重,可见其轻慢的态度,再联想过往的种种,女人依旧红了眼眶,近乎咬牙着道:
“皇帝九五至尊,天地万物之主,身子还病躺着,你纵是有什么意见,也该冲我才是。”
“……”
魏鸣岐本来还专注的看着榻上的少女眉眼,听见这话心里立马古怪极了,转头道:“圣后可是万金之躯,这样不好吧?”
此时赵家女人脸上的笑容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明明想拔簪将眼前可恶的脸划稀巴烂,却偏偏势比人强,只得低头。
“好,怎么不好?孤儿寡母,可不就得任人欺负。”
啧。
明明是服软,却偏在棉花里藏根软戳戳的针,属于有点城府但不多,半道出家的政治生物。
“那来吧——”
魏鸣岐昨晚缠斗大半宿,身上也是有点僵硬,便指使她道:“给我捏捏肩膀解解乏。”
“……”
被他挟在手上的白发老妪都觉得此人实在是不当人子,忍不住出声骂道:“魏鸣岐!你个乱臣——”
魏鸣岐手上稍使点劲,这老婆子就又跟被捏住脖子的大鹅似的。
“我捏!”
狐狸眼儿里盈满了屈辱的泪,那女人真到他身边伸手到肩上,力道适中的捏了起来。
“嗯——”
魏鸣岐惬意的眯起了眼睛。
连青梅下意识如婴儿般嘬他指尖伤口的不适都消褪了几分。
“嘶……”
耳边传来难抑到极点的轻轻嘶哈,随即魏鸣岐听到这赵家女人的咬牙声:
“该放开皇帝了吧。”
“嗯……”
魏鸣岐边拨弄那小丁香舌边漫不经心的回道:
“等会。”
“……”
鱼死网破!鱼死网破——
肩上的力道一下重了不少,虽然愤恨到恨不得立马调兵进京将这人砍成肉沫,但赵家女人多少还有点理智存在。
哪怕是自家父兄,可古往今来无数例子证明,一旦闸门打开,亲情在皇权面前到底有多脆弱。
自毁长城这事儿,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去做?
哪怕人心更易,不再复当年,但只要有用的可能,捏着鼻子去用又有何妨?
从目前来看,
万仞山的‘软肋’是这小畜生,而这小畜生的‘软肋’——
无非权色而已。
当初打她的那巴掌,不就因她动了前者‘逆鳞’,为了在那贱人面前出风头?
这般一想,女人的心思又活泛起来。
“魏鸣岐,本宫有个建议你可想听听?”
“嗯?”
魏鸣岐好奇这女人又想了什么骚主意。
“你武道天赋这般好,何必整日惹是生非,出那般幼稚的风头,不若真心诚意为天家效力……你也知国朝向来不亏待有功之臣,似你父亲当年就被先皇封了一州,而今带甲十万,王府千亩,据说比我这里都气派。”
“你年纪虽小,可也该干出那样一番事业,桐桐一直拿你当真心朋友,不会不支持你,你就算看我不顺意,可未来二年我总归都得还政给桐桐,到时你们齐心协力,立下功劳,封你个一字王桐桐也是乐意的。”
“到时候你成了王爷,辖地内和皇帝无异,届时谁敢得罪你,要多少像施凤阙那样的女人没有?男儿丈夫到了那一步才称得上快意啊。”
“……”
听她说完,魏鸣岐只觉得报应不爽。
前脚刚给刘跃画完饼,后脚这女人就给他画上了,最可恨的是连芝麻都不撒一粒,这不是欺负人嘛!
见他神色微妙,赵家女人心里一咯噔,觉得他这都不满意必定所图更大,那基本就是想——
“像你这样成天闯祸,时间久了别说我,就连万公也不好护着你啊,要知道眼下天底下这么乱,外边那些就不说了,你看京营前阵子闹得——这都是为了你啊,我这心里也慌,生怕酿成了大乱子,到时候别说是你,就是我和桐桐……”
赵家女人边说边叹气。
她主要是想表达两个意思,一是她和皇帝是站在他这边的,双方不是敌人。二是眼下外边看他不爽的人多了去了,劝他不要起什么不该起的念头,以免最后被群起攻之。
“圣后言之有理。”
青年似被说动了一般,若有所思的道:“我和桐桐青梅竹马,确实不该和您闹这么僵,我俩要是双剑合璧,那岂不是天下无敌?”
赵家女人喜色刚一浮现出来——
“不然就将桐桐嫁给我吧,这样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小姨,您看这样行吗?”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