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岗上的人,扭过头来,望着岗下的两个农民,丁义冲他一笑,“先生,借个火。”
“好的,好的,”那个窦先生连连点头,把自己的火柴从衣袋里掏出来。丁义嘴里叼着一支手卷的老炮筒旱烟,把锄头扔在地上,弓身走上沙岗,接过火柴来,点燃自己的烟卷,吸了两口,盯着窦先生,小声说道:“窦先生,你好。”
“你……”窦先生吃了一惊,他睁大眼睛望着丁义,“你是……噢,我想起来了,你是……神医,你……”
“先生,”丁义用眼睛望望四周,黄昏里,周围一片寂静,他更加压低了声音,轻声说道:“是我,窦先生,您别动,继续坐着别动。我不是什么神医,我只是个老百姓,能在这儿遇到您,真高兴。”
窦先生凝视着一身农民装束的丁义,眼睛里闪出疑惑的神色,继而轻轻摇了摇头,“先生,你不是神医,但我想你也不是普通的老百姓,你……”他的眼里忽然闪出兴奋的神色来,“你是不是……”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工厂的大门。
他脸上的神色,被丁义瞧在眼里,这一刻,他心里有了谱。
窦先生的脸色,变得象晚霞一样红,激动起来,“先生,请你告诉我,你是不是……那边的人?那回在石山,你进入据点里行医,老象是对我有话说……先生……”
在沙岗另一边放哨的阿混,向这里打了个手势,远远地,从工厂大门里,走出来两个背着枪的士兵。那俩人沿着大路,快步走向这里,几百米的距离,转眼就会赶到。
丁义向窦先生笑了笑,“您多虑了,窦先生,这样吧,明天还是这个时候,咱们在这里接着聊,行吗?”
“好的,好的。”窦先生也看见了那两个走向这里的士兵。脸色又暗淡下来。失望地掐灭了手里的香烟。
“千万别提这事儿,”丁义从地上把锄头拾起来,对窦先生说道:“咱们就当没见过,您是尊贵人,可别惹出麻烦来。”
“我知道,放心吧。”
丁义和阿混迅速拿着锄头隐入庄稼地里。
两个士兵,走到沙岗下面,窦先生有些没精打采地站起身来,拍打拍打屁股上的沙土,走下沙岗,踏上公路往回返。那两个士兵象是“押送”一样,跟在窦先生身后,三人回到工厂里。这些,都被藏身在庄稼地里的丁义和阿混看得清清楚楚。阿混小声说:“这个窦先生,行动既自由,又不自由,要是出来时间长了,里面就会有人出来找回去,跟个犯人似的。”
“嗯。”
两人回到后水峪,向方江作了报告,方江很满意,“太好了,窦先生这个朋友,咱们交定了。丁义,你和他是老相识,真是无巧不成书,这就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是啊,千里有缘来相会。”
方江当即安排了一番,几个特工队员和“编外队员”瓜仔,都做好了准备。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天空忽然阴天了,漫天乌云,一层层地堆满天空,北风阵阵吹过,田野里的庄稼滚起碧浪,阴沉沉的半空里云彩翻翻滚滚,满是雨意。
丁义摘下草帽,站在玉米田里,仰头望望天空,“糟糕,要下雨,窦先生可能出不来了。我们俩虽然千里有缘,今天却相会不了了。”
“那没办法,”方江依旧躺在马车里,马车停在离沙岗不远的垄头上,装了半车的青草。陈榆等几个人,都散在四处的农田、河边放哨,方江象丁义一样望着天空的浓云,脸上并不着急,嘴里慢悠悠地打趣:“你们千里有缘,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咱们听天由命。只要有缘,早晚要相会成双,不必争一时一刻。”
就在众人失望的时候,工厂的大门里,窦先生走了出来。
他脚步显得稍微急促一些,径直出了工厂大门,奔着这片沙岗走来。工厂大门、围墙以及高架楼上的哨兵,都象往常一样安静,没有任何异常。丁义把手中一根长长的高粱杆在空中摇了摇,四处暗藏的哨兵们,都各就各位做好了准备。
窦先生走到沙岗旁边,他看见了丁义,丁义和方江的马车,都在沙岗后面,避开工厂大门的岗哨。窦先生绕过沙岗,走到马车旁边。
“你好,窦先生。”方江倚着马车的木头车帮,微笑着打招呼,他从车上伸出手来。
窦先生跨上一步,隔着车帮握了握方江的手,丁义在旁边解释道:“方先生腰上有伤,因此不能下车,请窦先生谅解。”
“是吗?”窦先生有些吃惊,他扶了扶眼镜,看看丁义,又看看方江,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有些手足无措。方江紧盯着窦先生的眼睛,“窦兄,时间紧迫,咱们长话短说,我们是国军部队派来的。”
“是吗?”窦先生并没显出特别吃惊,镜片后面的眼睛,闪出激动的神情,“昨天,我就反复猜想,这位……神医,他是什么人,方先生,其实我也想到了,因此一夜也没有睡好,怎么说呢,我既害怕又欢喜,好几年了,我终于又看见自己人的队伍了。”
“我们也猜到了,”方江语气肯定地说道:“您大概是位科学家,因为某种缘故,被迫事敌,我说的对吗?”
“我是搞化学的,战前在苏北国研所,”窦先生说起这些,似乎有满肚子的感慨,“自从国家沦陷以后,我们这些人流离失所,我因为回家照顾生病的父母,被日本人给抓住,唉,怎么说呢,也算是我没有骨气吧,被他们逼迫着……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做的事,很不光彩。”
“岂止是不光彩,”方江直视着窦先生的眼睛,目光似乎象两把利剑,“窦先生,你们这个工厂,生产的是用于战争的毒气,对吧?”
“是,芥子气。”
“它是违反国际公约的,非常恶劣的神经毒剂,对于我抗战军民,伤害极大,可以说罪孽深重,窦先生,你虽然是被迫,但也难辞其咎。”
虽然北风吹拂,满是凉意,但窦先生额头上,流下汗水,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着汗水,不敢直视方江的眼睛。
“窦先生,我们此来,是来跟你交朋友的,既然是朋友,就得把话说在明处,你听着很不受用……”
“不不,你说的是实话,我承认……我有罪,方先生,我今天来见你们,也是想表明一下,我其实并不想这样下去,我也是个有良心、知耻辱的中国人……”
沙岗那面,一根树枝晃动了两下,丁义趴在沙岗顶上,把头隐在岗上的草丛里,向下摆了摆手,打断了窦先生的话,“有人来了,两个士兵,出大门了。”
窦先生气恼地跺了跺脚,“唉,他们象看守犯人一样,看守着我,我还有好多话……”方江迅速说道:“不急,窦先生,咱们下次再聊,千万别引起怀疑,你放心,我们信任你。”
“我一定不辜负你们的信任。”
“你赶紧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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