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刚过, 灼眼的日光倾泻在青绿琉璃瓦上,给这初冬的季节镀了几分暖意。
桑梓身穿广袖繁复的宫装,领着几个太监,穿过数道宫墙, 过了一刻钟才行至在坤宁宫外。
素来皇帝为乾, 皇后作坤,坤得一以宁,坤宁宫历朝历代皆是皇室人心照不宣的皇后居所。
不过到了玉文帝这一代, 因着独宠身份低微的淑妃,又被百官死谏不得将其封后, 便破例将淑妃赐住坤宁宫, 以此来昭显自己对她的偏爱。
而桑梓, 这一世便是淑妃之女, 玉文王朝最为显贵的皇太子。
玉文王朝不同于她过往熟悉的人界, 这里女尊男卑, 与真实人界似乎完全反了过来, 女子不必再拘于闺阁,出入庙堂、封官拜相都成了寻常之事。
坤宁宫外守着四名宦官,其中年纪稍长的那位瞧见桑梓急忙碎步迎上, 细声道:“太子殿下随我来,娘娘已经在内殿等着了。”
“有劳公公。”
桑梓微微颔,随他缓步进了宫门。
宫内极尽奢华, 金丝楠木桌椅十数, 明珠玛瑙百对, 从里到外,一切皆是按皇后的礼遇严格置办。
内外殿用一沧海正圆珠帘隔开,龙涎香甘甜的气味隐约从中透出,宦官将珠帘高高挑起,以便桑梓入内。
正前方的紫檀椅上,坐着一位正值壮年的男子。他身着月白狐裘,外罩一层描金的明黄轻纱,端的是雍容华美、贵不可言。
虽上了年纪,容貌气度却仍不落凡俗,此人便是那宠冠后宫的淑妃无疑。
桑梓走近两步,躬身行礼道:“儿臣拜见父妃,父妃万福金安。”
淑妃眉眼柔和,忙朝她招了招手,唤道:“小梓快来父妃身边坐,瞧瞧这小脸又清瘦不少,是不是最近公务太过繁琐?”
“儿臣身为太子,为国为民自当竭心尽力。”桑梓握住他的手亲昵地挨着坐了,随即眉头微蹙,忧心道:“只是母皇那边身子也不见好,这几日竟没让父妃前去侍疾……”
“唉。”淑妃摇了摇头,略苦涩道:“最近司马氏从江南给皇上进献了几位美人,皇上虽病了,倒还只愿瞧那些新鲜面孔,哪里还记得本宫。”
桑梓心下轻叹,出言安抚道:“父妃不必着急,母皇宠了您十多年,这番情意做不得假。对那些邀宠媚主之人,忍忍便罢了。”
两父女多日不见,正说着些体己话,却见一小宦官碎步跑了进来,尖着嗓子道:“禀告娘娘、太子,端亲王求见。”
淑妃神色轻顿,颔道:“请王爷进来罢。”
“是。”
小宦官忙退出去,不一会便领了个气宇轩昂的男子进殿。
男子眼角微微吊起,细白的脸上满是傲然之意,见到两人后也不见礼,亲亲热热挪到淑妃身边坐下,笑着开口道:“娘娘、太子殿下,算算时日,咱们可是许久不见了呢。”
“王爷记得清楚,”淑妃也温和道:“只是王爷突然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端亲王眯了眯他那双吊梢眼,满脸堆笑,“娘娘是聪明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乾清宫的宦官可都告诉我了,皇上她呀,怕是没几天了呢。”
此言一出,不仅淑妃神情莫测,就连桑梓都微微变了脸色。
端亲王的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转,又道:“实不相瞒,本王虽贵为亲王,嫁与驸马后也没了实权。如今本王犬子也到了出嫁年龄,与太子殿下甚是相配,不如你我两家结秦晋之好,日后也便于相互照应。”
他说完这番话便停了下来,略带傲慢地斜眼看着这对父女,似乎提出结亲即是对他们莫大的恩赐。
淑妃轻轻叹了口气,犹豫着开口道:“王爷能与本宫推心置腹,本宫感激不尽,只是小女如今入主东宫,婚姻大事还得皇上定夺,王爷且恕本宫暂不能轻易应允。”
“淑妃!”端亲王猛拍了下桌案,勃然大怒道:“本王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觉得我的儿子配不上你女儿吗?!”
桑梓合上茶碗,起身朝他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回道:“皇叔少安毋躁,您也知父妃性子一向绵软,不敢私自做主也是常事,皇叔切莫多想啊。”
“好,好!”端亲王额头青筋跳动,他猛然站起来粗声粗气道:“本王好心给你们指路你们不走,不识好歹!皇帝如今苟延残喘,我倒看看你这太子之位日后还做不做得稳当!”
他说完便拂袖而去,镶金歉玉的靴子在地砖上不断踩出清脆声响。
淑妃脸色有些白,左右看看没再说话。
倒是桑梓犹礼数周全,朝男子见礼道:“恭送皇叔。”
“小梓,”淑妃慌乱拉住她的衣袖,不安道:“……为父是不是说错话了?”
“父妃别怕,”桑梓握住他的手,神情淡然,“端亲王贵为母皇长兄却心术不正,他这哪是想同我们联姻,不过借机谋权罢了,父妃做的没错。”
“那就好,那就好……”
淑妃松了口气,懊恼道:“为父总害怕给你惹上麻烦,你这太子之位啊不知多少人盯着。”
桑梓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行一步看一步,父妃不必担惊受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还好我儿出息,”淑妃扯了扯唇角,随即又神色暗淡下来,“你母皇身子差成这样竟也不与我说,也罢,我这就去乾清宫瞧瞧她。”
“嗯,孩儿送您。”
***
桑梓将淑妃送去乾清宫,几经辗转又回了东宫批阅奏章。
皇帝沉疴,朝廷的大多奏折都送来了这里,桑梓命人在窗边搭了个檀木小桌,备上清茶糕点,取一摞折子垒在桌案上,舒适地吹着微风翻阅起来。
内殿地龙火热,她取下狐裘搭在一边,抓着朱红狼毫仔细地在奏折上涂涂改改。
小桌前方是一盆翠绿鲜嫩的文竹,随着小风轻柔地舒展枝叶,摇头晃脑不亦乐乎。
文竹枝子细长,伸着伸着便不经意戳上了桑梓的脚踝,吓得浑身一颤,忙呲溜一声缩了回去,安安静静再不敢乱动。
桑梓被戳得一愣,低头瞧了瞧脚边的文竹,想着盆栽在冬日不好存活,总闷着也不是事,便将它端起来放在桌案一角,让它也能呼吸些新鲜气息。
小文竹不过半尺高度,亭亭立在桌角,焕着翠绿的生机,让桑梓瞧着也十分赏心悦目。
她将批改完的折子理好,又取来新的继续埋头批阅。
初冬的小风略急,从窗外打着旋儿吹进来,吹动了桑梓的长,如墨如雾微微散在她鬓边,让小文竹看直了眼去。
趁着这股疾风,小文竹拼命伸展着枝条,假做不经意触碰到桑梓的手背,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急忙缩回来,兀自在心底回味那细腻的触感。
桑梓瞧见文竹那似乎被风吹得疯乱的枝叶,怕它被吹坏了,忙将其拉到自己身侧,替它挡了一挡。
小文竹心里乐开了花,趁桑梓没留意,欢喜地枝条乱颤,差点没从土里直接蹦了出来。
它盯着自家主人的侧脸看了半晌,觉得似乎被风吹得有些干,便细细抖着叶子,给她轻微地喷了些水雾。
见桑梓如玉的侧脸又恢复水嫩,小文竹骄傲地挺了挺胸膛,觉得自己十分能干。
暗黄纸张的奏折突然染上些许水渍,一团一团将朱批都染得看不太清了。
桑梓蹙了蹙眉,抬眼看向窗外,呢喃道:“莫不是下雨了?”
小文竹一抖枝条,霎时安静下来,装作何事都没有生。
她起身关上了窗子,抹了把脸上的水雾,奇道:“哪来的水,真是怪事……”
“殿下,”宦官掀了帘子探身问道:“茶水还热吗?奴婢来加一些罢。”
“嗯。”
桑梓招他进来,指指桌案道:“擦干些,方才不知哪里溢出了水雾,有张折子都坏了,你拿去外殿烤烤,看还显不显字。”
宦官听得心下奇怪,但还是恭敬仔细地蹲下身擦拭起来,待临走时突然细声道:“殿下,奴婢瞧着这水雾都凝在文竹叶上,该不成是这盆栽喷的水罢?”
桑梓狐疑地瞧了瞧它,新奇道:“文竹还会喷水?”
宦官神色犹豫,“这,这……奴婢也只是猜测。”
“行。”桑梓心想这世界也不能以常理度之,便道:“那把它端去外殿罢,仔细别冻坏了,等晚间再端进来。”
“是,殿下。”
宦官轻声应了,抱起盆栽便碎步离了内殿。
小文竹委委屈屈缩起了枝叶,闻着这小太监身上的脂粉气味,不爽地扭了扭。
哼唧,我跟主人被拆散了……
主人一听这小白脸的话就要把我送走,小文竹抖了抖枝条,可怜巴巴地想着,主人好像不喜欢我的水水。
难道一定要像其他的小树一样会结果子才讨人欢心吗?
小文竹心底惆怅,开始仔细思索在自己枝条上偷偷挂两个苹果,会不会重新得到主人的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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