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翠微恍然大悟, 原来临川军和昭王府之间的糊涂账,最大的缺口就在此地。
兵部拨给临川军的钱粮都是按军中人头算, 而这二十几户、近百口人是不在其中的。
以往遇兵部延迟放粮饷时,云烈便拿少府给的月例银来垫, 既垫临川军的口粮, 还得兼顾着贴补这近百口人。
等到兵部补粮饷后, 军中众人能将自己吃掉的那部分还给云烈,却多半是还不起这百口人吃掉的部分了。
就这样拆东墙补西墙, 最终算下来, 贴补这百口人的钱还是从云烈头上出的。
他自不会忍心向这些老弱追讨,久而久之可不就将京中的昭王府穷得个叮当响了。
见罗翠微笑而不语, 宋秋淇赶忙又道, “哥哥说过,咱们这些人是殿下最大的拖油瓶;待殿下成亲之后, 咱们就得自己想法子, 绝不再拖累殿下了。”
“你也说村里有许多老人和孩子了, 难不成要逼着他们下地去?”罗翠微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殿下既愿意照应你们,便没当你们是拖累, 别听你哥哥胡说。”
“可是, 大家都说,”宋秋淇面有愧色地咂了咂嘴, 小声道, “无论是京中哪家姑娘做了王妃, 都不会肯由着殿下继续拖着我们这帮没亲没故……”
若换了是别家姑娘做了这昭王妃,道理就是这道理。可偏偏云烈运气不错,遇上的是罗翠微。
罗翠微含笑横了她一眼,打断了她尚未出口的自责自咎,“我这人没旁的本事,就会赚钱。你们这才不足百号人,若真能吃垮了我,那就算我学艺不精,愧对家父教导。”
她要是连百来号人的口粮都赚不回来,只怕罗家列祖列宗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你年轻又机灵,若肯好好听我安排勤快做些事,包管今后顿顿有吃有喝、有酒有肉。”
宋秋淇眼儿一亮,使劲点点头,“我听话,也勤快!可是,我没读过书,也能替你做事吗?”
“当然可以,等过些日子我等的人来了,有的是事情可以给你做,放心吧。哎,对了,这山上有草果吗?”
“有啊,满山都是,要那玩意儿做什么?”
“左右我这几日还闲得没事,晚些去摘些草果回家试试做肉干好了。”
“这是京中的吃法吗?”
“我往年瞧着我家司厨用草果加别香料腌的肉干,等我先试试看能不能做出一样的味道来,到时候分你一些。”
就这样,一大一小两个姑娘亲亲热热说着话,宋秋淇小心护着罗翠微过了一道小水沟后,指着前头不远处高出树梢的小房顶。
“那里就是祁老的院子了,很近吧?”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抱紧了自己那盒糕点,笑脸一僵。
“我哥哥和熊大哥正在替祁老补屋顶!不能给他们看到我这盒点心,他俩可都是‘土匪’!”
宋秋淇替罗翠微指了通往祁老那座小院正门的路,做贼似地躬身抱好自己的食盒,“王妃殿下,对不住,容我没义气一会儿……我得从林子里的小路绕过去,从后门溜回去将盒子藏起来!”
忍俊不禁地看着宋秋淇敏捷地没进林中后,罗翠微摇摇头,拎着给祁老的那盒子点心,慢悠悠沿着宋秋淇指的那条路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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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荫小道上,有鸟鸣啾啾,有蝉嘶虫吟,初秋的风再缓缓送来模糊人语,使这方小天地于静谧中又不失生动。
随着那藏在林荫尽头的小院渐近,罗翠微依稀能听出是熊孝义与宋玖元在边补房顶边聊天。
熊孝义嗓门大,连累得斯文如宋玖元也尽量配合着他的声调,若不细听他俩说话的内容,旁人大概只会以为这俩人在吵架。
“……你个宋呆,我瞧着你是想讨打得忙!这种馊主意,你若胆敢在殿下面前去提,他不赏你五十军棍送你‘回老家卖鸭蛋’才怪了。”
所谓“回老家卖鸭蛋”,就是说被打死了。
虽不知他们在谈什么事,罗翠微却忍不住觉得好笑。
她家那位昭王殿下,治下竟是这么凶残的吗?
那他对她可当真是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了,连脾气都没有真的多凶过。
“我一早就提过,没有被打啊!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殿下娶的人,刚好就是罗翠微?”
宋玖元的嗓音不像熊孝义那般中气十足,却也字字分明。
罗翠微脚下顿住,再挪不动步子。
“什么玩意儿?你啥时候……提什么了?”
熊孝义的声音听起来很诧异。
接着便是宋玖元弱了声气,娓娓解释,“这馊主意,去年殿下回京之前,我就同殿下提了啊!若要短时间内拔地而起一座城,这花费,凭咱们自己根本解决不了。”
“不过那时并没有谁预料到,陛下会这么早谕令封藩,只是未雨绸缪的打算罢了。当时我就提醒殿下,回京后可着重结交一下京中几大商家,若能借得他们之力来建城,绝对事半功倍。”
“可这样大一笔钱,又是砸向藩王属地,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太大利益可得不说,一个不当心还会惹来陛下或其他几位殿下的忌惮,大商家们惯会算计,轻易是不会出这风头的。”
当听见宋玖元话说到此,罗翠微已不知自己是该掉头往回走,还是继续往前去。
这一时踌躇,便定在了原地。
“那时我还随口与殿下玩笑了一句,说这事毕竟风险大利益小,若想将人绑死在咱们这条船上来,最迅捷、牢固的法子显然是联姻……”
宋玖元的嗓音幽幽转低,模糊轻叹。
“本以为殿下根本没听进去,哪知最后竟真成了事,还是我原以为最不可能的罗翠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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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罗翠微拎着食盒的身影出现在林荫小径的尽头,房顶上的宋玖元与熊孝义双双吓呆,险些没从上头滚落下来。
“做贼心虚”的两人稳了好半晌心神,才一边讪讪向罗翠微打了招呼。
罗翠微唇角噙着淡淡浅笑,摆摆手,“你们忙吧,我就是来给祁老和小八宝送些点心,道个谢就走的。”
她的神情看起来很平和,与平常并没有太大区别,熊孝义与宋玖元惴惴不安地对视一眼,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谁也不敢再出声。
等到罗翠微进屋见了祁老,将伴手的谢礼送过,又逗着五岁的小八宝玩闹几句后,这才施施然退了出来。
房顶上的二人默默望着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宋秋淇凑到罗翠微身旁,陪着她施施然又走了出去,这才沉重地吐出长长浊气。
“宋呆,你脑子好使,”熊孝义忍不住又咽了一下口水,趴在房顶上将嗓音压得低低的,“你瞧她那副模样,是听见了啊还是没听见?”
宋玖元使劲眨了眨眼睛,目光颤颤地看了看那林荫小径,喃喃道,“咱们方才那么大的嗓门……没听见才怪了。”
就不知听到了多少啊。
“宋呆,我觉得,”熊孝义无比同情地看向宋玖元,“若这事不解释清楚,你怕是当真要回老家卖鸭蛋了。”
宋玖元一头磕在房顶上,懊恼轻嚷,“你也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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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云烈快马加鞭自桐山赶回,神气飞扬起进了小院,却见熊孝义与宋玖元蔫头耷脑地在院中团团转。
一旁的侍女陶音也是满脸焦急。
“你们这么闲?”云烈蹙眉看着这三人。
陶音闻声回头见是云烈,急急福了个礼后,赶忙秉道,“殿下,王妃殿下她……没有回来。”
云烈顿时瞪向宋玖元:“不是去找你妹妹了吗?”
“秋淇说,上午带王妃殿下去半山看过地形之后,是亲自将她送到这路口的,”宋玖元焦躁地挠挠头,无比心虚,“也不知道后来又去哪里了……”
毕竟多年同袍,云烈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其中必定还有事。
他面上的神色渐渐冷峻,沉嗓冰寒,目光如刀,“你俩选一个说得清楚话的人出来吧。”
别看云烈平日里还算随和好相处,可临川军中出来的人,没一个不怕他这种脸色的。
宋玖元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将今日的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认错的态度也相当端正。
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云烈脑中“嗡”了一声,只觉有股寒气自脚底下直冲脑门。
熊孝义赶忙又补充道,“已经将村子里能动的人都撒出去找了,我就就是押着宋呆在这里等殿下回来,让他负荆请罪呢。”
随着云烈周身散出的肃杀之气渐渐凛冽,宋玖元觉得自己愈腿软了。
云烈眼中似挟霜裹雪,板着脸转向熊孝义,“今日从防区换下来休整的人动了吗?”
“没有。”熊孝义重重摇头。
开什么玩笑,没有昭王殿下的命令,谁敢擅动军籍的人做他用?
“立刻召集休整的所有人,一队从出村口往官道的方向去找,剩下的人搜山,”云烈的脑子和他的嗓音一样冷静,“至于宋玖元……”
宋玖元感觉自己脖子凉,“属下认罚。”
“熊孝义,把他绑起来吊井里冷静一下!”
先前还冷如寒冰的云烈顿时炸开了,指着宋玖元痛骂。
“脑子被狗啃了?你那时叽里呱啦自说自话,我理你了吗?我压根儿就没仔细听你在说什么!”
说完转身就往山上去了。
一路上,云烈的目光四下逡巡,没放过山中林间每一个角落。
“早上走时不时跟你说好,若有人胡说八道,你半个字都别信,大不了等我回来对质吗?”
口中焦躁自语,抬手重重挥开道边旁逸斜出的一枝小树枝,泄愤似地。
小树枝的尖锐处化过他的手掌边沿,迅拉出一道血痕。
他却不知道疼似地,脚下大步流星,锐利的目光仍在四下搜寻。
“混账兮兮的,偷听了人家瞎说几句,就伤心乱跑……我是那样的人吗?!”
走了好远也没见着人,云烈整颗心像是被摊在油锅里似的,那种滋味,真是比当初被北狄人照他胸口一刀砍来还痛。
寻了约莫有半个时辰,云烈听见不远处传来临川军中惯用的鸟语哨,立刻朝哨音来处奔去。
那哨音的意思是“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