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缙的马球赛惯以四人成一队, 两队相抗。
今日红黑两色衣衫做区分,黑衫这一队里有昭王云烈麾下临川军中军参将熊孝义、锦惠公主云沛麾下沅城水师前锋营左将郑秋淇,余下两人不过就是御前拨来凑数的。
这四人之间彼此并不熟识,自也谈不上什么默契。
而红衫那一头, 有两人是桓荣公主云汐的随行侍卫, 另两人是安王云焕的随行侍卫。
桓荣公主云汐与安王云焕皆颇受显隆帝爱重, 虽无朝职,却时常领圣谕协理朝政事务。
这两位殿下之间的关系颇为纠结:共执同一件差事时,但凡双方有利益冲突, 必定针锋相、彼此狂扯对方后腿;可有时却又会因共同的利益而携手去打压别人。
为了维系这种“又结盟又敌对”的古怪关系,两府之间时不时也会有些看似友好的往来, 两边的人凑到一起打马球就是众多“友好往来”的方式之一。
也就是说, 今日红衫这一队的四人, 比起黑衫那对互不相识的四人来说, 在默契配合上是稍胜一筹的。
这场马球赛说是玩闹取乐, 但明眼人都看得懂, 两队人马这阵营分明的架势背后, 意味着怎样微妙较劲的心思。
按事先的约定, 这场马球赛采“三打两胜制”, 也就是共需赛上三局。
因恭王云炽的人并不在局中, 因此由他来坐判席。
第一局才开赛不久,熊孝义就现今日对面四个人几乎全是冲着他来的。
同着黑衫的郑秋淇虽是云沛的人, 可因对方并不十分针对她, 她便以一种隔岸观火的状态明哲保身, 而同队另两个来凑数的人更不必指望,不过是假装卖力地满场策马、奋力挥杆,实则却次次挥空。
也就是说,熊孝义其实在面临一打四的局面,孤军奋战不说,还得连打三场。
这样恶劣的形势,若换了旁人,只怕就要未战先怯,气势上就落了下风。
可偏偏熊孝义在临川那样险恶的环境里、在饭都吃不饱时,也从不畏惧与北狄人真刀真枪以命相搏的猛将,此刻马球场上这点小场面,在他眼里就只值得一记哂笑罢了。
看似粗壮如熊的身影,在马背上却是出人意料地灵活。
虽几乎是独自撑起黑方的攻势,可他行止之间那杀伐争胜的气焰之嚣张,像是身后站了千军万马,大将之风稳如青山。
随着熊孝义第九次击球入门,判席上的滴漏也尽了,恭王云炽身边的旗令挥动黑色小旗宣告黑队胜出,第一局结束。
众人的欢呼喝彩让熊孝义尝到英雄凯旋般的滋味,于是他勒马停在场中,将球杖高高竖起,向众人致谢礼。
完了还回头冲红队四人咧出满口大白牙,被晶莹热汗覆满的黑脸上全是挑衅的笑。
将马交给场边的侍者后,他瞥见满脸严肃在旁督战的云烈,便随意拿衣袖胡乱抹着面上的汗,步步生风地走过去邀功。
“没给咱们临川军丢脸吧?嘿,他们就是再来十个人,熊爷照样赢得跟玩儿似的!”
云烈的眸底浮起淡淡“与有荣焉”,口中却还是冷冷道:“还有两局,瞎得意什么?别忘了,骄兵必败。”
“呸!什么破嘴,一天不触我眉头你能死啊?”熊孝义使劲剜他一眼,见罗翠微满脸崇敬地递过来一张厚巾子,忙笑着接过,“多谢多谢。”
“熊参将果然厉害!”笑脸盈盈的罗翠微毫不吝啬地赞扬道。
云烈抿了薄唇,一言不,目光凛凛地瞪着熊孝义手上的那张巾子。
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瞪着。
熊孝义汗才擦到一半,被他瞪得通身直冒寒气,赶忙讪讪地笑着要将那巾子还给罗翠微。
许是此刻云烈身上的寒意太过瘆人,且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罗翠微也无辜被冻得后脖颈一凉,虽不明所以,却还是悄悄往旁边退了半步,这才向熊孝义伸出手去。
余光瞥见罗翠微的小动作,云烈面色愈沉寒,长臂一展,不轻不重地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一记。
见她忙不迭缩回手去背在身后,云烈才沉着脸将熊孝义手中的巾子一把抢了过来,用力丢到旁边的侍者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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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并没有注意到,在两队人马休整的间隙,桓荣公主云汐与安王云焕立刻进了显隆帝所在的那间锦棚。
这二人都是惯会卖乖的,一唱一和地言道今日愿“彩衣娱亲”,要凑个热闹下场赛上两局,让父皇看个高兴云云。
哪怕身为帝王,年纪大了之后,在日常琐事上也会有普通人为人父母的心思,对儿女的亲近恭顺总是受用的。
显隆帝自是欣然允准。
稍事休整后,第二局再战。
望着对方全新的阵容,熊孝义幽怨而愤怒地瞪向场边的云烈——
什么破乌鸦嘴!
对方四人中就有两位殿下亲自下场,这就真真是在欺负人了。
可皇帝陛下都允了,谁又敢喊一句“不公”呢?
因对方临时换上两尊轻易动不得的大佛,熊孝义自不敢再如上一局那般大开大合,生怕一个不慎冲撞了两位殿下贵体。
毕竟皇帝陛下还在旁边看着呢,若因他之故导致两位殿下有个什么闪失,这罪名只怕谁都搂不住。
连熊孝义都缩手缩脚,他队友自是愈“出工不出力”地糊弄场面,于是第二局毫无疑问输得一败涂地。
这次他再回到场边时,就如打了败仗的溃兵,蔫头耷脑,大黑脸上布满灰溜溜的丧气。
罗翠微心下不忍,柔声宽慰道:“熊参将不必在意,只是玩乐,输了也没关系的。”
对方那么明目张胆地不要脸,一气儿出了两位殿下亲自下场,换谁都得忌惮三分,实在不能怪熊孝义。
“还有一局,若是输了,你就等着做熊肉干,”云烈却一脸冷漠地负手而立,半点温情都没有,“对面只不过换了两个人,就把你打成这副怂眉搭眼的死样子,要你何用?”
熊孝义有些不忿,咬牙低嚷:“说得倒轻巧,那俩人跟瓷像有什么两样?若一个不留神给碰碎了,我……”
云烈冷哼一声,虽没有多说什么,可那毫不遮掩的鄙视之情却溢于言表。
“你行你上啊!”熊孝义不服气地吠道。
他只是个小小的中军参将,哪敢在陛下面前对两位殿下当真动手,又不是想死得忙。
“好啊。”云烈垂眸捋了捋衣袖,举步便向显隆帝所在的那间锦棚去了。
走了几步后,他回头看了罗翠微一眼。
墨黑如曜的眸心里隐隐闪着安抚的浅笑,似是在说——
别担心,我会守好你的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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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局阵势一摆开,众人就心照不宣地无声笑开。
先前还有一些人在旁打混玩闹,并未认真观战,此刻却全都不约而同地往场边围栏处挤去。
不过小小一局马球赛,竟一气儿下场了四位殿下,如此隆重的场面当真是千载难逢。
云烈与云沛着黑衫,云汐与云焕着红衫,泾渭分明,执杖相向。
两位领军的殿下,与两位协理政务的殿下,端坐马背时气势却颇有点势均力敌的意思。
毕竟云烈久在临川,以往就算偶尔回京,也不大爱在外与人走动;许多人虽也隐约听闻过他在西北边境上的赫赫威名,却因从未亲眼见过任何蛛丝马迹,就不免有些“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揣测。
此时近午春阳通透的光芒洒在云烈浅铜色的面庞上,无端浸润出一种别样的英华。
他的身形并不像熊孝义那般壮硕,却比熊孝义高出小半头,端坐在马背的身板挺直如参天白桦,很是打眼。
他的面庞迎着光,五官被那金灿灿、融融亮的金晖细细勾勒一遍,倍显深邃,透出一股子狂肆、刚猛的俊毅。
许是方才换衫时没;留神,此刻有一缕稍显细碎的自他额边散落下来,略略遮住泰半左眼。
剑眉微扬,星眸流光,意气风扬,豪情峥嵘,似少年郎。
罗翠微远远望着他,心下一颤,唇角弯弯成甜月牙。
她觉得,自己可能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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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了马,云烈整个人的气势又完全不同了。
那是林间猛虎猎食时的模样,足够凛冽,足够耐心,足够狠戾。
游刃有余地策马进退,指挥若定地调度队友,挥杆时的从容与精准,一举一动都鲜活、生动且势不可挡。
那柄长长的马球杖在他手中,如一柄无坚不摧的戈矛,所到之处,敌方溃不成军。
那颗小小的马球在他眼里,似是万军之中的敌酋级,任何试图围追堵截的决心与行为,都无法拦阻他的攻势。
可细察之下,他又绝非全然冒进的。
偶尔云沛交换一个眼色,或以临川军惯用的鸟哨传音向熊孝义令,适时以球杖顶端轻击郑秋淇的马。
所有人都被他在合适的时机调动到合适的位置,原本一盘散沙的黑衫那队,在最短时间内迅形成了一种稍显生疏、却各在其位的联动与配合。
那是在沙场烽烟的血与火中淬炼出的直觉与本能。
进攻,撤退,掩护,回防,所有的细节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什么叫指挥若定,什么叫游刃有余。
在春日近午的一场小小马球赛上,在场所有人都有幸亲眼见证了临川军主帅的风采。
疾进时气势如虹,徐退时从容自若。
马背上黑衣猎猎的挺拔身影来去如风、锐不可当,与传闻中那个“光凭中军云字旗,就能使北狄人望之胆丧的昭王云烈”完全契合。
传言诚不欺我。
将近十年,就是这样一副铮铮铁骨,带着时常吃不饱穿不暖的临川军,成为了西北境上攻不破的血肉城墙。
这是大缙的英雄,一个因少言寡语、不懂彰显自己的功绩,却默默以身做盾,护住身后千里繁华锦绣的,沉默的英雄。
一个时常被人忽略的英雄。
一个时常被人以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英雄。
铮铮铁骨,昭昭赤忱,西北境上的黄沙与寒月,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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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云汐与云焕已拼劲全力,可云烈与云沛照旧赢得跟玩儿似的。
云汐与云焕深谙权术之道,在朝堂上诸多黑手,时常将云烈、云沛挤兑得无还手之力。
可今日这一局马球赛足以说明,若是真刀真枪,这俩在战场上拼过命的人,手中的筹码虽不多,却足够沉。
随着满场欢呼与喝彩,判席上的恭王云炽亲手执起小黑旗,振臂一挥。
掌声雷动,欢声喝彩,震得罗翠微耳朵都快聋了,心下砰砰跳得厉害。
马背上的云烈回眸冲她扬了扬唇,额角散落着零碎的汗湿碎,衬得他星眸中神采飞扬,墨黑如曜。
那一刻,罗翠微觉得,满场再找不出比他更好看的儿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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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翠微回到先前的锦棚内,自红泥小炉上拎起小茶壶,将桌上的两个茶杯都斟满。
她先用手背贴了贴杯子外壁,觉得有些烫,便又赶忙拿手扇了扇热气。
也不知怎的,她竟有些紧张,喉咙紧干,就顺手端起一杯热茶先浅啜一口。
云烈回到锦棚中时,罗翠微正站在桌旁,听到动静便回身笑盈盈朝他望去。
他像是刚刚沐浴过似的,热滚滚的汗顺着黑丝蜿蜒而下,描过他线条朗毅的侧脸,使他看上去像在光;
连长长的眼睫上都是晶莹的小汗珠,黑眸湿漉漉泛着浅浅水泽,像猎食归来、刚刚才收起利爪的小豹子,阳刚却骄矜。
真是好看得能要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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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贝齿轻咬着带笑的唇角,眼里映着他一个人的倒影。
云烈滚烫的面上力持镇定,胸腔里那一颗心却瞎蹦乱跳、没完没了。
虽说早就知道她对他……可此刻这副模样……
咳,一团乱麻。
见桌上摆着几个茶杯,云烈眸心轻湛,走过去顾自端起一杯就往嘴里灌。
“诶,那是……”罗翠微拦阻不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饮而尽。
——那杯是我喝过的。
此刻锦棚内的气氛有些暧昧,罗翠微没敢再说话,只能红着脸嗔恼地瞪着他。
而云烈的脸也似乎比方才更红了。
他将手中的空杯子放回原处时,拇指若有似无地拂过杯沿。
那里原本有半枚浅浅的口脂印痕,此刻却什么也没有。
只有甜白釉瓷闪着纯洁而无辜的光泽。
此情此景,罗翠微完全没有勇气直视,脸红红将头瞥向一旁,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她总觉得这个人是故意的。
云烈无声笑扬了嘴角,拎了茶壶再度将那个杯子倒满。
没错,他就是故意的。
铮铮铁骨的男儿郎,怎么能总是被个小姑娘调戏得面红耳赤、心肝乱跳呢?
偶尔也要调戏回来才是。
毕竟,无论是什么样的交情,总需时时有来有往,才能长长久久。
这道理,他懂的。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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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隆帝的近身随侍杜福善来到锦棚外,恭谨带笑:“陛下请昭王殿下过去说说话。”
云烈应下,先看了罗翠微一眼,这才转身跟杜福善去了。
显隆帝今日观战很是尽兴,此刻面上神采奕奕,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激烈氛围中。
“老五今日总算撒开手脚了,”显隆帝开怀大笑,“很好,这就很有云氏子孙的风采了!”
简单直白的一句夸奖让云烈微怔,心道又不是做给你看的,不懂你在瞎高兴什么。
口中却还是淡定又不失恭敬地谢了。
“说吧,想要点什么奖赏?”
一瞬间,云烈脑中闪过许多念头。
他想要的东西很多,比如想要兵部别在找茬拖延粮饷;比如能对伤残解甲的低阶士兵多些抚恤,最好能每月给些钱粮补贴,让他们在解甲归乡后不必为温饱愁……
可他也知道,这些话不能说,说了也没用,还会让此刻高高坐在椅上的那老头恼羞成怒,当场翻脸,后患无穷。
既这些话不能说,云烈转念一想,那就为罗家讨一个少府下属金翎皇商的身份吧。
“请父皇……”云烈才说了这几个字,脑中不知为何突然嗡了一声,如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体,脱口而出,“为儿臣提个亲。”
是提亲,不是谕令赐婚。
这份珍而重之的心意,让显隆帝一愣。
“是哪家姑娘,这么得你喜欢?”片刻后,显隆帝才哼哼笑问,略显老态却并不混沌的眼中有着促狭笑意。
不像个皇帝,倒像是平凡人家的长辈调侃儿孙,明知故问的促狭。
云烈红得像被泼了油漆,他实在不懂自己方才会什么会冒出那样一句话来。
稍顿片刻后,云烈蹙紧眉抬起头,脑中仍旧嗡嗡的,红着一张正气凛然的脸,严肃纠正道:“是她喜欢我。”
显隆帝揉了揉额角,狐疑地打量自家这儿子半晌。
这老五,怕不是以为他父皇眼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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