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七章(1 / 1)

为照顾昔日的手下同袍,昭王府所用的人多以从临川军中解甲归来的儿郎为主,因此昭王府与临川营中的情形差不多——

几乎也是个和尚庙。

这群儿郎从前在临川过惯了“阵前挥刀、旷野跑马”的肆意日子,解甲后久在王府中拘着,本就憋屈得浑身不自在,难得除夕之夜满城欢腾,又逢今年云烈也在,一个个就放开胆子撒起了欢。

在这种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哪怕是三五成群醉至酩酊失态、闹他个大纵不静,也是律法、民风与人情都会允许的。

到了亥时,儿郎们大多已醺醺然酒意上头,再不能安分围炉守岁,一群人勾肩搭背呼啦啦涌到中殿的院里。

墨黑天幕下,拳来脚往的喧哗笑闹、烟火腾空的绚烂流光,伴着爆竹声声,将昭王府搅做这繁华京城、人间烟火中最痛快鲜活的一隅。

就连云烈也一扫平日的板正身姿,环臂斜倚在中殿台阶的廊柱旁。

许是被热闹的气氛感染,又或许是烈酒佳酿的后劲终于姗姗而来,那高大英武的身躯平添了三分薄醉慵懒,闲适安然如林间月下一头收了杀气的猛虎,目光平和而满足地望着四下闹腾的伙伴们。

“殿下。”

带醉带笑的浑厚沉嗓近在咫尺,云烈应声回头。

来人是个圆脸汉子,约摸四十左右的年纪,醉醺醺的笑眼此刻正眯成两道缝。

他的腋下拄一双拐杖,左腿处空空荡荡。

这是昭王府名义上的侍卫之一,他出身农家,父母亡故、无妻无子,因伤残自临川军解甲后,无家可归也无路谋生,就被云烈以“侍卫”的名义庇护在此。

类似这样的人在昭王府并不少,这也是云烈身为堂堂的开府王爵,却时常穷到兜比脸干净的原因之一。

圆脸汉子眯眼笑着抬起右手,将拎在手中的酒坛子递过去,“新年好啊。”

云烈淡淡笑着接过,仰脖就着坛边沿往口中灌了些许,姿仪神情爽朗却从容,又透着一股亲近熟稔的宽纵。

就如从前在临川时那般,凡得点什么,都是大家分而食之;没有主帅与小卒的隔阂,也没有王爵与布衣的藩篱。

既能共生死,又岂不能共餐食。

“新年好。”云烈随意用手背抹去唇上残余的酒渍,顺手又将那酒坛子塞回圆脸汉子的怀中。

那圆脸汉子带着三分醉意咧开笑来,“今年殿下一回来,这时时有肉还有酒的日子,倒真是好得很。”

“都是我昧着良心从别人手中‘赊’来的,将来还须得给人还上,”云烈笑意促狭地拍拍他的肩,“省着点喝。”

圆脸汉子使劲点点头,将酒坛子抱紧了,嘿嘿笑道,“明日起我就劝他们都把酒戒了,不然殿下再这么拆东墙补西墙地穷下去,要讨不到媳妇儿了!”

“滚,说得像你就讨到了媳妇儿似的!”云烈口中笑骂一句,抬脚虚虚踹过去。

那脚尖只是稍稍碰了碰对方的衣袍下沿,聊表踹意,并未当真踢上去。

圆脸汉子警醒不减当年,单手抱紧了酒坛子,明明拄着拐呢,却灵敏一个侧身避过,哈哈笑着逃走了。

云烈笑着冲他的背影“呿”了一声,又环臂懒懒靠回廊柱。

目光不经意地上扬,就看到廊下那个迎风招摇的小鱼灯。

彩纸糊成胖乎乎的身躯,不能炖汤又不能火烤,只会瞪着那傻鱼眼居高临下地冲人憨笑。

——它模样乖巧,夜里点亮了挂起来就好看的。

耳畔蓦地响起这句笑吟吟的软语,云烈面颊烫地“瞪”着那个高悬的小胖鱼灯。

若这时有人递过来一面镜子,他定会为镜中人那温柔到几乎要化成水的眼神感到羞耻。

****

要说这陈总管的记性,那可真不是一般的破。

等他再度想起“唔,仿佛还没告诉殿下,罗家的人昨日也来过”这件事时,已经是除夕夜的正亥时了。

原本在廊下看热闹的云烈早已被熊孝义拉到院中,和大家没形没状地闹作了一团。

当陈叔在中殿院里群魔乱舞的阵仗间终于看到云烈时,险些没给气笑了。

昭王殿下正和熊孝义他们混战——

互相往对方脚下扔爆竹。

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摩拳擦掌地取了爆竹来,一颗接一颗地点燃后倏地朝别人脚下丢过去,然后看着别人又惊又躲的模样乐不可支地取笑。

胡闹得跟黄口小儿没个两样!

还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种!

陈总管在胡乱飞舞的燃火爆竹中惊险穿梭,终于来到云烈跟前。

当即有人笑着叫停:“两军交战不伤来使,暂且休兵!”

陈总管没好气地笑着指指他们,却没责备什么,只是将云烈请到一旁清净处。

“这两日忙糊涂了,忘记向殿下回禀,”院中又闹腾起来,陈总管只能稍稍提了些音量,“昨日罗家又送了年礼来,怕是过分厚重了。殿下看该如何处置?”

陈总管是从内城宫中跟着云烈出来开府的老人,见过的场面多了去了,可用那么大一匣子金锭做年礼,这种事他还是头一回见。

“毕竟逢着年节,若当场将人家送上门的年礼驳回,总会伤了颜面,”陈总管解释道,“那时殿下又正忙着,罗家来的人似乎也赶着要回去,我就先收着了。殿下看看,咱们是给人回一份等值的礼,还是……?”

云烈抬头看看廊下一排形态各异的花灯,无声抿了些笑。

那个罗翠微,只会“千金博笑”这一招是吗?简直活脱脱一个富贵纨绔。

无奈地笑着长叹一声后,云烈对陈总管道,“那么大一笔钱,用在实处能办不少事了,没必要换成等值又无用的物品去还礼,就如数将钱送回罗家吧。”

眼下临川的燃眉之急已暂缓,按惯例,开春后兵部就也该补冬饷了,他着实不愿在旧债未偿之时又添新债。

云烈眸心湛湛地又想了片刻,改口道:“索性明日我亲自送回去,显得郑重些。”

“那怎么行?”陈总管有些不认同地轻瞪他一眼,“明日是大年初一,若是殿下未投拜帖就贸然登门,扰了人阖家团聚,不合礼数的。”

云烈讪讪摸了摸鼻子,像个受教的孩童,“那,明日先递拜帖?之后我再去?”

陈总管终于气笑了:“大年初一给人递什么拜帖?这样吧,明日我另安排个人,将那匣子送去,问个好就走,如此就不必罗家特意接待了。”

以云烈的身份,无论有没有提前递拜帖,只要是他亲自去了罗家,按规矩对方自少不得要全家出动、执礼相迎,这还让不让人安生过年了?

云烈忍下心中淡淡的遗憾与失落,强做平静地点点头,“也好。”

****

即便是年初一的早上,云烈还是习惯地在辰时醒来。

无论是在临川还是在军中,也不拘年节或者平时,他总是本着“三天不练手生”的戒慎之心,每日晨起练功从无懈怠。

梳洗换衫后,他不疾不徐地向后殿小校场行去,瞥见府中那些自临川带回来栽种的紫背葵已有几盆开出了花。

晨曦微光下,那些紫色的花儿盈盈盛露,妍美端华。

“陈叔。”云烈余光瞥见陈总管行色匆匆的身影,便出声叫住他。

陈总管闻声趋步来到他面前,笑道:“殿下可有吩咐?”

“我记得,前几日四皇姐派人送了些年礼来,”云烈道,“咱们还没回礼,对吧?”

“一时定不下回什么礼合适。”

云烈点点头,指了指其中一盆开花的紫背葵,理直气壮道:“我记得四皇姐小时是很喜欢花的,就送这个吧!”

若非今日是大年初一,言行举止都需讨个好彩头,陈总管真要当场翻个白眼、口吐白沫给他看了。

人家锦惠公主送来的好歹是一枚价值不菲的鸱尾佩玉,你就还一盆花?

虽说紫背葵在京中不算多见,可这两相比较之下……还真是“礼轻情意重”啊。

见陈总管那隐忍不的模样,云烈不以为意地笑笑:“无妨的,四皇姐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穷,就是个心意而已。”

陈总管听了这话,细想想也觉有几分道理。

锦惠公主的沅城水师日子也不好过,岂会不能体谅昭王府的拮据处境?想来并不会计较这回礼的价值。

况且,京中冬日万物萧瑟,新年时初有春花绽放,总是叫人心生欢喜的。

就连住在内城里的各位小公主们,每逢早春有花儿初绽时,也会忍不住围着那几朵零星开放的花雀跃捧脸,一个个眼睛亮,笑容可掬的。

陈总管还记得,小时候的锦惠公主似乎也是这样。

如此一转过念,就觉这礼物确实很有心了。

于是陈总管点头应下。

“哦,对了,不是要将那匣子金锭给罗家送去吗?”云烈清了清嗓子,将双手负在身后,抬眼望天,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顺道也添一盆这个做回礼吧,毕竟之前受了人家许多好处,总是要有来有往才像话的。”

陈总管当下也没多想,一并应了。

直到目送云烈举步离开,陈总管才后知后觉地皱起眉头,疑惑地回头望了望那几盆紫背葵,自语嘀咕起来。

“殿下几时与锦惠公主如此姐弟情深了,竟记得要回礼?”

老人家没想通这其中的玄机,边走边摇头,越想越古怪。

没来由的,他心中就是有种挥之不去的微妙感觉——

总觉得,锦惠公主那一盆,似乎才是“顺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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