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罗翠微看起来与以往全然不同。
才被泪水浸润过的双眸潋滟莹莹,羞恼透红的粉颊似胭脂暖艳,虽正在瞪着人,却一点气势都没有,倒像晨曦之下盛放的娇花,上有残留的夜露凝珠盈盈欲滴。
“你别总这么瞪着我啊。”云烈扭头面向车帘,弱弱出言。
他实在很担心,她若是继续用这副模样瞪他,那些“霁月光风”的画面,大概就会不受控地从他脑子里蹦出来,当场成为现实……
停止,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要做一个正直的好儿郎。
罗翠微红着脸翻了个白眼,轻轻吸了吸鼻子,倒也没心思当真与他计较什么,只小声嘀咕,“信了你霁月光风的鬼话!这也就是你,若换了旁人,我早就一巴掌甩过去了。”
毕竟她接近他的初衷绝称不上厚道纯良,即便她今日在临门一脚时悬崖勒马,他对此根本毫不知情,可她终究心中有愧,此刻在他面前本就心虚自责,哪还有脸盛气凌人计较他脑子里小小的唐突。
可她这话落在云烈耳朵里,却又是另一番解读了。
她这分明是猜到他脑子里都在“霁月光风”些什么,虽羞恼却又不舍得与他计较。
她还说“这也就是你了”!
换了旁人敢在她面前满脑子“霁月光风”,那是要挨巴掌的!
她果然……对他……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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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心里偷着美滋滋了好一会儿,云烈忍不住又转回来看着她。
见她低垂着眼帘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也不再出声,便将长腿略伸出去些,拿脚尖碰碰她的。
“你方才为什么哭?”
先前乍见她掉眼泪,他慌乱之下也没来得及过脑子,此刻定下心来想想就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以她平日里的行事做派来说,明明是个爽利娇辣又大方的姑娘,怎么可能因为被抢了一块甜糕就掉眼泪?
罗翠微哽了哽,勉强扯出个笑脸:“不好吃。”
“你压根儿就还没吃着。”云烈眉头蹙紧,对她这明显敷衍的托词毫不买账。
沉默良久后,罗翠微才盯着自己的脚尖,轻声开口,“明日我家中会有许多事要忙,就不到王府来打扰了。”
若没有他先前天外飞来那一笔打岔,这话原本也是要说的。
方才那瞬间,她本想索性向他坦白了自己最初的打算,或许能得到他的理解与宽宥,她也就少些自责自厌。
可她到底开不了口。
她终究还是不够勇敢,不能在觉自己险些行差踏错的第一时间,及时坦荡地承认自己曾有过那样卑鄙的念头。
还是趁着新年将近,先好生在家反思自省,攒足勇气,想好怎样向他坦诚自之后,再去面对他吧。
也顺便想想放弃走临川这条路之后,来年开春该如何弥补罗家在北线商路注定会有的损失。
各地掌柜还在等她通知开春后是否备货呢。
哎,真是一团乱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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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烈严肃地板起了脸:“方才我一时恍神,无心失言唐突了一句,你就气得要断绝来往了?”
她调戏他那么多回他都没有计较,她就不能讲点公平公道、礼尚往来?
“啊?”罗翠微茫然地看他好半晌,这才明白他想岔了,赶紧解释,“殿下误会了,真的是因为过年事多,不好再成日往外跑,家中父母要责怪的。”
云烈眉头皱成了小山。
这都气得又叫回“殿下”了,他再不做点什么就显得太没担当了。
“是我不对,”他倾身过去,坚定地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举到自己脸颊边,“你要打便打吧。”
罗翠微被逗笑:“你这个人……”
“我这个人,很识时务的。”云烈这话接得流畅又坦荡。
“真羡慕你这么敢作敢当,”罗翠微没好气地笑睨他一记,收回自己的手,轻声道,“我真的没怄气。”
云烈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确认她当真没有耿耿于怀的迹象,这才稍稍放了心。
也是这下他才想起,自己接了黄家的拜帖,还让人家明日到昭王府一叙……这事若被罗翠微撞见了,弄不好才真要怄到断绝往来。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目光四下飘忽:“也好,正巧明日我也有事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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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罗翠微回到家中后,立刻将罗风鸣与夏侯绫都叫到书房,对他们说了今日的种种。
“……先前我是被黄家逼急了,才想出这铤而走险的昏招。”罗翠微双肘支在书桌上,满面痛苦地抱头。
夏侯绫见她这么难过,于心不忍地宽慰道,“这也不全是你的责任,大家都急慌了,全指着你一个人拿主意,即便你这主意欠妥当,那也强过我们什么法子都想不出来。反正咱们是跟着你同进退的,若是有错,那也是大家一同错的。”
“姐,不怕的,本来咱们也没天真到以为昭王殿下一定会答应,”罗风鸣也道,“既这话没说出口,那咱们对昭王府那头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反正最惨的结果,无非就是罗家自明年起彻底退出北线商路。
之前罗翠微与罗风鸣曾盘算过,若云烈最终不同意借道临川,松原又被黄家卡着过不去,那就只能先放弃北线,避开黄家的锋芒,尝试去开辟新的商路。
当然,新的商路不可能一蹴而就,快则一两年,慢则三五年。这期间只要不出大错,以罗家的积蓄还撑得住。
不过,只怕从“京中富”跌至中等商家,是不可避免的了。
“这是我的责任,明日我去宗祠跪地请罪。”罗翠微使劲揉了揉自己的头。
父亲交到她与罗风鸣手上的京西罗家,这才三四年,“富”之位就岌岌可危,她实在是个平庸到愧对列祖列宗的家伙。
“罗家列祖列宗还真是不得安生,三不五时就要听你们借自省的名义倒苦水,”夏侯绫笑着建议,“要我看,你还不若去主院请教一下家主老爷。”
罗淮能从父辈手上接过并扛起“京中富”的声势,眼界之开阔高远,自不是一双还显稚嫩的儿女能比的。
只不过他这几年养伤,罗翠微与罗风鸣也不忍他再多费心神,许多事就两姐弟自己磕磕绊绊地扛着,不愿在他面前去提。
可夏侯绫却始终深信,即便罗淮已数年不出主院、不看账本,也依然是那个有法子绝地逢生的罗家家主。
罗翠微抬头看看夏侯绫,又与罗风鸣面面相觑——
看来,只能走这最后一步,去请父亲指点迷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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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辗转仍是良心不安的罗翠微总觉对昭王府与临川军愧意深重。
回想当初“抢”她五车粮的那几双饥肠辘辘的眼睛,再想想临川苦寒,冬日里山林池泽间也没多少能填肚子的东西,顿时就觉自己之前往昭王府送的那些钱还不够塞牙缝的。
于是,腊月廿九日清晨,罗翠微早早让人装了沉甸甸一大匣子金锭,又备了些罗家厨院特有的点心,让罗风鸣与夏侯绫一道前往昭王府去聊表歉意。
“姐,我和阿绫今日过去,索性就向昭王殿下认错致歉吧?”
“不不不,就是……我就是想图个暂时心安,”罗翠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再说殿下今日有事要忙,只怕不得空见你们,你们将东西送去就行了,我心虚,辛苦你俩替我跑这一趟。”
待她想好了该怎么向云烈坦陈这些事,她会亲自登门的。
罗风鸣与夏侯绫都能体谅她此刻的煎熬与自责,明白她还没有攒足面对昭王府的勇气,于是痛快应下。
罗风鸣忙揽过她的肩宽慰:“姐,都说了这事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这不是替你去跑的,咱们家谁去都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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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风鸣与夏侯绫是乘马车抵达昭王府门口的。
因往常罗翠微总是乘七宝璎珞暖轿过来,门房上的侍者看着马车眼生,便下了台阶来迎,顺道确认来者身份。
夏侯绫之前随罗翠微来过几回,门房侍者自也认得。
“夏侯姑娘安好。怎么今日竟乘了马车?”
夏侯绫一下来,门房侍者便笑得熟稔许多,不再是方才那种纯然拘谨客套的神色了。
“眼看就除夕,我们大姑娘太忙,特地让我陪着风鸣少爷来郑重拜个年。”夏侯绫笑吟吟指了指跟在自己身后出来的罗风鸣。
罗风鸣抱着那沉甸甸一匣子金锭,笑脸迎人地在她身旁站定。
因罗翠微给昭王府众人的印象都极好,门房侍者对罗家的人也没太见外,向罗风鸣也问过好之后,便领着他俩往台阶上去。
“那罗少爷和夏侯姑娘今日来得不大巧,”门房侍者边走边道,“殿下这会儿正在待客,你们怕是得稍坐片刻了。”
“无妨的,大姑娘交代过,殿下若忙,咱们向陈总管拜年也是一样。”夏侯绫口中笑应着门房侍者的话,不经意间瞥到左侧墙下停着一顶软锦暖轿。
罗风鸣见她神色有异,扭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咦,怎么像是黄静茹的轿子?”
自罗淮受伤后,黄家对罗家那叫一个穷追猛打,罗风鸣恨得牙痒痒,对黄家的许多事都很在意,连带着将黄静茹的轿子也给记住了。
门房侍者并不知京中这几家富商大姓之间的恩怨情仇,听罗风鸣脱口认出,便笑着点点头:“是啊,前日黄家忽然递了拜帖,殿下就让他们今日过来。”
夏侯绫与罗风鸣双双停下了沉重的脚步,交换了一个悲伤而沮丧的眼神。
就在上个月,罗家可是接连被退了四五回拜帖,最终还是靠着罗翠微“死皮赖脸”不请自来,昭王殿下没忍心将她晾在门口,这才勉强得了个入内见面的机会。
可这侍者说,“前日黄家忽!然!递了拜帖”。
也就是说,之前没有,前日是头一回。
黄家就送了一回拜帖,只等了一日,就被昭王殿下接见了!
此刻罗风鸣与夏侯绫心中都想的是同一件事——
得亏昨日罗翠微没将话说出口。
照罗家与黄家如此天壤之别的待遇来看,若昨日她若向昭王殿下提了“借道临川”,他会答应才出鬼了。
门房侍者察觉他俩在石阶上停了脚步,便疑惑回头,却见夏侯绫与罗风鸣各自伸了一手捂住自己的腮帮子。
“罗少爷,夏侯姑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见夏侯绫已全然不想出声,罗风鸣苦涩一笑,代为作答,“没什么的,就是……突然脸疼。”
昭王殿下这无形的一巴掌,当真是让京西罗家每一个人听了都会觉得脸疼。
特别是此时还在家中愧疚自责的罗翠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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