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苏儿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还能找到亲人。
哪怕在生病难受时, 他曾幻想过自己生于富贵平安、长于花团锦簇, 而不是睡在破庙里裹着稻草瑟瑟抖;哪怕坐在墙根下乞讨时, 当他看到不远处有孩子闹着让母亲买根糖葫芦,他忍不住把自己代入进了那幅画面里;哪怕在偷听说书人讲故事时, 他幻想着自己是故事里的主角,即使幼年过得辛苦,但日后肯定能成就大事……哪怕他有过无数美好的幻想, 但他很清楚那一切都是不属于自己的。
因为现实不允许他做梦。
如果一个人习惯为了明天不会饿肚子而愁,习惯为了下个冬天不会被冻死而苦恼,那么这个人要么会麻木得如行尸走肉一般,要么就会彻底丢开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虽艰难却认真地活在当下。
小苏儿就是后者。
正因为小苏儿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还能找到亲人, 所以他总是抱着一种“反正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那我为什么不把他们想得好一点呢”的心态, 安慰自己说“他们之所以丢下我, 肯定有诸多身不由己的原因”。经过长期的自我洗脑,他心目中的父母形象是呆板而模糊的,但也是美好的。
比如说, 小苏儿想过, 也许他的父母是难民,父亲在逃灾的路上把口粮尽可能省给了母亲, 以至于变得非常虚弱, 最后得病死了, 母亲挣扎着生下自己后也死了。他们虽然死了, 但他们是爱他的。
小苏儿还想过,也许他的父母得罪权贵引来满门抄斩,只有刚刚出生的他在忠仆们的掩护下逃了出来。忠仆们把他放在破庙门口,就毅然转身去引开追兵了。家人们虽然死光了,但他们是爱他的。
小苏儿还想过,也许他的父母是一对苦命人,父亲可能是一个大家族里的庶子,碰上了恶毒的嫡母,母亲嫁给他后,受尽了恶婆婆和小姑子的虐待,最后得病死了。然后父亲也被人害死了,伪装成殉情的样子。自己则被坏人丢了出来。这样的父母虽然软弱了些,但他们心里其实是爱着自己的吧?
……
我是被父母抛弃的?
不不不,往好了想,也许他们死了呢?
因为小苏儿总是习惯“往好了想”,所以他对亲人这一存在并没有什么恶感,虽然小苏儿现在知道了,他的亲人们好像还没有死。他的心里没有恨,所以他对亲人们的起始感情就会偏向正面。最终小苏儿能和亲人们相处得怎样,这需要大家共同的努力,但正面的起始感情却决定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当长杆子找到小苏儿时,他正蹲在一块大石头上,苦恼地抓着自己的头。
“老大,你这是想要在头上养鸟呢?不然干嘛把自己的头抓成鸟窝状?”长杆子开玩笑说。
陷入沉思中的小苏儿被长杆子的声音惊醒,下意识朝长杆子身后看去。山路上空空荡荡的,他并没有看到其他人。小苏儿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但与此同时,心里好像又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长杆子转了转眼珠子,说:“那位夫人好像很伤心的样子……她瞧着身体不大好。”
“身体不好?”小苏儿连忙追问。
“是啊!她那脸色一看就知道是生病了,而且整个人连站都站不稳了。”长杆子说。
“我……我去看看。”小苏儿跳下大石头,飞快地朝庄子走去。他凶巴巴地解释说:“我、我们在沈家的庄子上住着,那位夫人应该就是沈家的夫人。她好心给我们吃住,我们肯定要关心下她的身体。”
“是是是,老大说得没错,我们要有感恩的心。”长杆子知道,对于害羞的老大,一点要顺毛捋。
当小苏儿回到西侧门时,方氏还待在那里没有离开。许是沈三吩咐,庄子里的下人搬来了好些桌椅,大家都坐在椅子上,一边吃着桌上的糕点,一边说着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小乞儿们在说话,他们说的都是小苏儿的事,方氏只默默听着。阿淼靠着方氏坐,每当小乞儿们说他们老大有多么厉害多么厉害时,阿淼就在心里反驳说,她大哥才是最最厉害的!要不是方氏拦着,阿淼就直接反驳出声了。
这帮小乞儿一共有十二个人。不算小苏儿和长杆子,那也还有十个。十个人轮着言,到了最小的烧饼说话时,别人已经把老大的优点说得差不多了。大家也没指望烧饼能说出一二三来,因为烧饼只有三四岁大。她是个女孩儿,但出于安全考虑也做男装打扮。有黑心人会抓了女孩卖去肮脏地儿。
见大家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烧饼有些不高兴。她也喜欢老大,也喜欢夸老大,大家怎么不听听她的话呢?到底年纪小,心里就没什么顾虑,见方氏始终是一副温和的样子,她心里已经不怕这位夫人了。她跑到方氏面前,回想着哥哥姐姐们平时的聊天内容,指手画脚地说:“老大特别会打架!”
烧饼的亲姐姐叫大妮。大妮面色一变,就想冲上前捂住烧饼的嘴。
烧饼一边躲着大妮,一边语飞快地把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她掰着手指说:“老大还会骗人!老大还会赌钱!老大还能把花儿卖给灯子巷里的姐姐!老大最厉害了……唔唔唔唔唔……”
大妮终于抓住了烧饼,成功捂住了她的嘴。
烧饼挣扎着,而大妮讪笑着。
鼻涕虫绝望地伸手捂住了眼睛。完蛋,他肯定要被长杆子打死了。长杆子明明让他在夫人面前多说说老大的好话。结果他一时大意,竟然没有管住烧饼!鼻涕虫现在都不敢去看那位夫人的眼神了。
小苏儿和长杆子也听到了烧饼的话。小苏儿本来想推门而入的,这下站在门边迟疑了。
打架、骗人、赌钱可都不是什么好行为。灯子巷是暗娼巷,没有好人家会住那里,里面住着的都是暗娼。正经人家的夫人别说和灯子巷的人打交道了,就是说到“灯子巷”三个子都嫌脏了自己的嘴。
但烧饼对小苏儿的推崇确实是自内心的。她是真觉得老大很厉害。在烧饼简单的三观里,会打架能从地痞流氓手里保护他们的老大是最厉害的,会骗人能把那些欺负他们的人忽悠得团团转的老大是最厉害的,会赚钱能把花儿卖出去然后把好吃的包子买回来的老大是最厉害的……烧饼觉得老大无所不能。年幼的她就像崇拜天神一样崇拜着老大。至于赌钱,小苏儿确实赌过一次,因此救下了被赌坊常客恶意针对的豆子,那赌坊常客就因为豆子从他身边路过,就把输钱的怒气泄在了豆子身上。
小苏儿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人人都知道仁义礼智信是好东西,但命如草芥的乞儿们可以靠这五常之道填饱肚子吗?他们不能!如果他们有机会选择读书、行善、明礼、谦逊,他们又何必去忍着一身的伤痛不得不学会打架,不得不像野狗一样地争地盘?他们从不偷盗,从不欺凌弱小,从不背叛同伴,从不陷害他人,他们之所以会打架骗人,也只是想努力活下去而已,所以小苏儿问心无愧。
但小苏儿又很清楚,对于富家的夫人来说,一个打过架、骗过人、赌过钱、和妓子打过交道的少年,身上沾满让她难以忍受的淤泥。这位夫人或许真是他的亲人,可惜他却不是她心里的天真少年。
小苏儿脸上那凶狠的表情渐渐消失了,嘴角重新上提,又恢复成了一副天生带笑的模样。然后,他听见方氏说:“怪不得你们都愿意认他当老大,他能保护大家,又能想办法赚钱,真的很厉害啊。”
“夫人……”大妮忐忑地唤了一声。
方氏擦了擦眼泪,连忙摇头说:“没事……我、我这不是难受的,我是高兴。我真高兴,你们老大是这么厉害的人。”她哭是因为知道小苏儿吃了那么多苦,也是因为苦难永远不曾压弯小苏儿的脊梁。
长杆子眼睁睁看着自家老大又变得凶狠起来了。
凶狠的小苏儿依然没有推门而入。害羞的老大想把自己藏起来。
长杆子无语极了。老大你能不能干脆点!动不动就害羞,动不动就害羞,真的让人没眼看啊!
害羞的老大蹲在了地上,像一只可爱的小蘑菇。
这本该是沈家长房离开京城的一天,也是破庙中的乞儿们葬身火海的一天,十二个相依为命的乞儿,只有小苏儿因为半夜突生尿意而逃过一劫。哭唧唧的康和帝还不知道,这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他梦到的人因为截然不同的经历已经展开了截然不同的人生。在最亲密的同伴痛苦死去后,没有人知道那个背负着深仇大恨的不择手段的奸佞也曾有过一害羞就会变成凶巴巴的小蘑菇的可爱举动。
夜幕降临时,康和帝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他也不知道,他梦中的苏姓奸佞甚至因为找回家人而在现实生活中改换了姓名。
他想,地动是天灾,虽不可避免,但却能得到有效的控制,所以这一关应该能够平安过去。更可怕的却是十几年后的人祸……康和帝眼神坚定地用力咬着被角,誓要叫那苏姓的奸佞永无出头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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