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将军手里拿着的是原始口供, 上面按着各人的指印。他叫人照样抄了一份,然后把重抄的放在盒子里。他又吩咐沈凌把小杨氏关在一间屋子里看紧了,等他忙完皇上布置的任务再仔细处理家事。
按照皇上的说法,两天之后就是地动。沈将军既然领了君命,自然不能敷衍了事。
至少在这两天之内, 沈将军一定要克制自己的情绪。
“你去看看见雪。不管十圈有没有跑完,你都劝他去休息。叫他莫要想太多。”沈将军对沈凌说。
练武场上, 沈一陪见雪少爷一块儿跑步。沈一常年习武, 到底体力好些,陪大少爷跑了十圈后, 他脸上的神色看着还有几分轻松, 见雪少爷却已经气喘吁吁了。沈一伸出手扶住了见雪少爷。少爷疲惫地摇摇头,说:“我想继续跑……你要是累……累了,就在一旁休息吧, 我……我不想停下来……”
也许当身体极度疲惫后, 他就能忽略心里的难过和恐慌了。
“我陪你。”沈一说。
练武场的周围燃着火把,两人的影子一会儿在前, 一会儿在后,有时候会纠缠在一起。沈凌站在练武场的入口处,静静地瞧着这一幕,心里又添了一层忧虑。一二三四五六七是陪着大少爷一起长大的, 他们都是很优秀的孩子。但现在他们一心效忠的大少爷成了“假”少爷, 他们以后又该何去何从?
沈家的大将军之位不是没有传给过养子。如果没有真假少爷这一出, 真少爷在沈家平安长大, 见雪少爷从一开始就是沈家的养子,他们两人关系不错,那么沈家未必不能把见雪少爷当成继承人来培养。可是,现在出了真假少爷这一事,如果沈将军继续培养见雪少爷,那真少爷的心里能舒服吗?真少爷会觉得自己被当成了外人,会觉得亲生父母嫌弃他乞儿出身,会觉得见雪少爷抢走了他的一切。
沈凌同情真少爷,也同情见雪少爷。
“大少爷,将军叫你早些休息。”等两个孩子跑到了自己面前,沈凌赶紧叫住了他们。
父亲的话不能不听。见雪拖着疲惫的身体领着沈一走回了自己的住处。他见屋子里亮着灯光,推门而入时竟然瞧见刚刚洗完澡的沈将军带着一身水气在吃面条。见雪愣住了。沈将军放下那个比他脑袋还要大的面碗,说:“愣着做什么?快去冲个澡。冲完了就赶紧回来,老子忙了一天,困得要死。”
“哦哦,孩儿这就去冲澡。”见雪愣愣应着。父亲应该已经看完口供了吧?为什么父亲现在的表现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呢?他愣愣地转身,愣愣地去了隔间,愣愣地提了早早准备好的温水要往自己身上浇。这一浇把他浇清醒了。见雪回头见沈一就站在窗户底下,他忍不住问:“我爹……他什么意思?”
“将军应该是想要陪你一块儿睡吧。”沈一说。
请得起奶娘丫鬟的家庭都不流行父母亲自带孩子。见雪幼时虽住在父母的院子里,但却不会和父母睡同一个房间。他基本上没有和父母同床的经历。没想到一朝长到十二岁,反而要与父亲同塌了。
沈将军忽然提出要陪他一起睡,这是在担心他吗?
见雪的眼睛又忍不住有点红了。
沈将军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见雪,他们的父子亲情永远都不会改变,他永远当他是自己儿子。其实沈将军真的平静地接受了一切吗?他没有。可是,他一定要表现出一副平静的样子来。因为他是一位父亲,他要保护自己的孩子们。如果连他都陷在糟糕的情绪里出不来,那么他的孩子们该怎么办?
在这样一个动荡的夜晚,父子俩抵足而眠。
黑暗中,沈将军听到了见雪压抑的抽泣声。那样小心翼翼的哭声叫沈将军这个硬汉子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小杨氏深深地伤害了他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然而,父亲这个身份却让沈将军不得不冷静。
虽然他绝不会放过小杨氏,但报复小杨氏都是次要的,孩子们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天,一夜未眠的沈将军轻轻地起了床。晨光中,沈将军回头看着裹在被子里的见雪,脑子里浮现出了见雪这些年的成长轨迹。这个孩子从小小的一团儿长成了翩翩少年,从来都是他的骄傲啊!
沈将军去了庆春堂。老夫人作息很好,向来起得早,这会儿已经起了。沈二爷昨天晚上赖在了亲娘的院子里睡,这会儿还没有起床。他们这对母子在昨晚临睡前都信了见雪的解释,以为家里真的在查奸细,所以即便庆春堂的下人被叫走了好多,院子外还有人守着,他们这晚上竟然也睡得非常好。
见沈将军来了,老夫人还以为他是来请安的,却不想沈将军将一个盒子递给了她。
盒子里装着下人的口供,是沈将军叫人抄录的那份,原版的还放在沈将军那里。
根据口供来看,小杨氏做的事和老夫人、沈二爷没有关系。
沈凌的审讯手法一流,如果老夫人真的参与其中了,口供中不可能不提到她。照口供来看,小杨氏根本就是连老夫人、沈二爷一块儿恨上了。她恨老夫人不真正为自己着想,若老夫人能早早把她订给沈将军,就没方氏什么事了。她还恨老夫人愚蠢,因为小杨氏想要把沈家宝库中的珍品偷偷扒拉到自己手里,但老夫人却一直说,那些登记在册的宝物在分家时理应是分给嫡长子的,所以早早把宝库钥匙给方氏了,又由方氏带去了西北,叫小杨氏半点摸不到。至于沈二爷,小杨氏其实一直是瞧不起他的,嫁给这样一个人让她觉得恶心。如果她已经生出了儿子,说不定她早想办法把沈二爷弄死了。
总之,在小杨氏那愚蠢而可怕的逻辑里,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她。
不过,即便这件事和老夫人没直接关系,沈将军也很难不迁怒于她。谁叫她是小杨氏的嫡亲姑母呢,谁叫小杨氏是被她带进沈家的呢,谁叫她太信任侄女,在教育上出错,养出了这样一个东西呢?
“我还有公务在身,先走了。”沈将军冷硬地说。
老夫人嫁到沈家这些年,第一次遭遇继子的冷脸。她心里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赶紧打开盒子拿出口供看了起来。只看了几行字,老夫人的脸就白了。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继子有必要编造证据骗她吗?没有!她快扫过一页,又翻出另外几张,然后一口气没提上来,晕了过去。
沈将军又去了自己的妻子方氏那里,把原版的口供给了方氏。方氏先是不敢置信,然后差点没崩溃了。沈将军用力握着方氏的手,说:“去看看那个孩子吧。去看看他!”要不是沈将军有公务在身,他也应该在第一时间去看看小苏儿的。然而,无比疲惫的他现在还背负着整个京城的安全防护工作。
在这件事里,沈将军和方氏这样的大人毫无疑问受到了伤害,但伤得最深的绝对是孩子。哪怕是为了两个孩子,大人们也不得不坚强起来。沈将军吻着方氏的鬓角,说:“一切都会好的,会好的。”
沈二爷作为这个家里最没心没肺的人,在睡梦中被叫醒。他计划着今天继续出门找鹦鹉,却被告知整个世界都变了。亲娘气晕了,妻子被关了,大嫂带着孩子们急匆匆地出了门,不知道去哪儿了。
沈二爷拔腿朝老夫人住的屋子跑去。
出城的马车里,方氏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抓着见雪的胳膊。
小女孩不知道家里生的事,天真地以为娘亲要带她和哥哥去庄子里玩。她起初很快乐,但渐渐意识到车厢里的气氛不对。小女孩懂事地说:“娘,大哥,你们是不是病了?要不我们还是回家吧?”
见雪很努力地挤出了一个笑容,说:“阿淼乖,哥哥没事。”
方氏和见雪脸上的表情却是都很难看。可是,他们哪里还有心思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呢?到了庄子上,见雪招了沈三过来说话,却被告知小苏儿领着他那帮乞儿好友们去山里砍柴、摘蘑菇了。小苏儿不愿意闲下来,总能给自己找到事做。方氏点了点头,无比疲惫地说:“那先去看看边家夫妻吧。”
边家夫妻被安置在了一个小院子里。他们这会儿心里很慌。他们不明白自己和将军府能有什么交集,为什么将军府会知道他们。他们之所以很听话地住到了庄子里,是因为不敢得罪将军府。不过,庄子里的下人真的很尊重他们。知道妻子身体不好,庄子里还为她请了大夫,拿出好药材帮她熬药。
妻子的身体早就坏了。她在月子里伤心过度、忧思过重,从那时起身体就坏了。等到边秀才的功名被夺,他们夫妻俩从北城搬到了南城,手里一点积蓄都没有,妻子能药都吃不起了,只是苦熬着。
丈夫的情况也不是很好。他被夺了功名,就坏了名声,读书人都不屑与他为伍,他想要去贩卖字画都找不到门路,有时候只能咬牙接一些体力活。妻子的病加重了家里的开销。十年劳碌下来,丈夫身上已经寻不到当初那儒雅读书人的影子了,他面生皱纹、肩膀微蜷,两只手上布满了老茧和裂口。
方氏和见雪走进边家夫妻住的院子时,丈夫正扶着妻子出来走出房门来晒太阳。
看到见雪,边家夫妻都惊呆了。夫妻俩都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血缘就是这样不可思议。
方氏一早上都在想,在小杨氏当初的阴谋里,会不会有哪个环节出了错,所以孩子并没有被偷换成功。然而,当她看到边家夫妻,看到那张和见雪极为相似的脸,她就再不能自欺欺人了,泪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边家夫妻恍惚中,他们不敢开口说话,唯恐一开口,那个孩子就会在阳光下消失了。
见雪犹豫着从怀里取出那块巴掌大的布料。这应该是赖大胆去边家偷孩子时,从边家孩子的衣服上剪下来的布头。小杨氏肯定吩咐赖大胆要把这些衣物彻底销毁,但赖大胆却存了私心,指不定还想着日后能以此要挟小杨氏,好从她手里再得些好处,于是偷偷撕了一小块藏起来,只把剩下的烧了。
见雪转头看向方氏。
方氏胡乱地擦着眼泪,却朝见雪点了点头。
见雪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了,一步一步走到边家夫妻面前,把布料递给他们。边家妻子伸出如干枯树枝一样的手,抓过那块布料,只看了一眼,她就哭了,先是小声啜泣,然后迅转为嚎啕大哭。她说:“这小鲤鱼是我亲手绣的,就绣在安寿的襁褓上!我的孩子啊,真是我的孩子啊!”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边母竟然挣开了丈夫的搀扶,紧紧地把十二岁的少年揽在了怀里。边父还是一副想信又不敢信的样子。老天爷啊,他是真的找到自己的孩子了吗?他们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边母流下来的泪水迅将见雪的肩膀染湿了。
被边母刚刚抱住的一瞬间,见雪浑身一僵,因为他心里对边家夫妻还很陌生。但他很快就放松了下来。边母那一声声的哭诉中带着她这些年的辛酸苦楚。见雪那一颗悬在高处、无处安放的心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回归了原处。他不再被动地被边母抱着,而是反过来抱住了她,说:“是我,我回来了。”
边父好像到这时才找回自己的思考能力,伸出手把妻儿都揽在了怀里。
沈长清,小名阿淼的小姑娘,不明白大哥为什么要被一对陌生夫妻抱着哭。她牵着方氏的手站在院子门口,见陌生夫妻抱着大哥喊“我的儿”,她好像有点懂了。她委屈地大哭了起来,说:“娘,那是我哥哥!那是阿淼的哥哥!娘,你快去把大哥抢回来啊!大哥不给别人家做孩子!娘,他们是坏人!”
方氏伸出手捂住女儿的嘴巴,却也哭得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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