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人渐渐都知道沈德源和沈思父子要回京城当官去了。他们大都不识字, 不知道吏部侍郎是多大的官,当地人一辈子能见到的最大的官就是县令了。有那种年纪足以做沈德源父亲的老者,一边摸着自家孙儿的头, 一边对沈德源说:“沈先生和姚县令一样, 一定都是好官呐!沈先生此去平安呐!”
沈德源点着头, 虚心地说:“姚兄是榜样,我一定向他学习。”
当地人都很感激沈家父子。
沈德源和沈思虽然只是学舍里的先生,但他们为当地人做的事却远远过了一位先生该做的事。事实上,在教导民众的学识的同时, 他们更在教导他们常识。因为当地的气候、人文条件, 其实当地人都不擅长做耕种之事。在姚县令的努力下, 他们虽然可以和外面的人做药材生意了,但如果药材的种植不形成规模化, 只能贩卖山上野生野长的药材,他们很快就会坐吃山空。于是沈德源带着沈思一起做了很多实地考察,走访了很多年长者, 慢慢总结出了各类药材的生长条件,一一传授给当地人。·
沈德源和沈思都不太会种地, 他们做的其实只是一个归纳整理的工作。
但如果他们不做,没有人想到要这么做。没有人意识到, 原来他们怎么处理药材、怎么保存某种药材的药性等事竟然可以写成一本书,可以帮助其他人。在沈家父子总结这些经验、常识之前, 大家只是靠着自己故有的经验活着, 等他们做了归纳整理并教导众人的工作后, 大家终于能集思广益了。
因为信息量庞杂,所以沈家父子的工作量不轻。
沈家父子还把外面的信息带了进来。南婪一直是趋于保守的,但在沈家父子的努力下,桐恩县的百姓用上了外地人照明时用的油灯,用上了外地人种田时用的铁犁,有时也会穿上外地人的服饰……
如果说姚县令为当地人打开了一扇通往外界的门,那么沈家父子就是在帮助他们更好地走到门外去。当地人对他们的感激就源于此。虽然他们只在这里生活了两三年,但影响力却能持续二三十年。
沈德源为桐恩县及其周边地带做出了最好的规划。
需要收拾的行李有很多。沈德源和沈思来时空空,归时带着当地人的祝福。送他们去渡口的车夫之前没见过沈德源,却听说过姚县令和沈先生为当地人做的事。车夫本来有些拘束,后来见沈德源是个性格非常宽厚的中年人——这绝对是错觉,同朝为官的大人们如此说——他就恢复了健谈的本性。
此时的人讲究多子多福,车夫羡慕地看着沈德源身后站着的三个小伙子,说:“先生有福啊,三个儿子都长得这样好,又都是读书人。等他们一个个娶了媳妇、成了家,先生就能做老太爷享清福啦!”
听车夫这么说,即便读书人固有的矜持告诉沈德源此时应当保持谦虚,他心里仍是升起了一些骄傲。他用欣慰的眼光依次扫过沈思、沈怡和边静玉,笑着说:“借老大哥吉言,我就等着享清福咯!”
“那是一定的一定的!”车夫笑呵呵地说。
“不过,老大哥说错了,我只有两个儿子,这儿有一个是我世侄,和我亲儿子也不差什么了。”沈德源说。边静玉和沈怡毕竟还没有真正成亲,沈德源怕边静玉会觉得尴尬,便笑眯眯地解释了一句。
车夫闻言,似乎觉得有些诧异,便回头看了看沈思、沈怡和边静玉。
沈思年纪最大,又晒得很黑,显然就是传闻中那个一直陪在沈德源身边的大儿子。车夫便把注意力放在了沈怡和边静玉两人身上。这两人中竟然有一人不是沈先生的亲儿子吗?这不是很好分辨啊。
沈怡自幼跟着武僧习武,所以看上去会比边静玉要壮实些,而边静玉身上的书生气更重。
要车夫自己来说,他肯定更喜欢沈怡这样的,因为沈怡看上去更能干农活啊!当然,这也是相对而言的。事实上,沈思三人看上去绝对不会比车夫自己的孩子更能干活了。对于他们这种每日赚点辛苦钱的人来说,能干活比什么都重要。但车夫知道沈先生是读书人,沈先生的儿子怕也是读书人,便继续说着吉祥话,道:“两个儿子也好!您大儿子看着就是能当家的,您小儿子看着就是会读书的!”
车夫又指着沈怡说:“这孩子长得不赖,对您也敬重,我还以为他也是您儿子呢。”
沈怡:“……”
我就是我爹的儿子啊!如假包换的啊!能不能对我友好点!
若是远在京城的安平伯爷知道了这件事,作为边静玉的亲爹,他大概会陪着沈怡一起哭吧。
在他们一行人回京时,京城中的一切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镇国公要回朝述职了。
现任镇国公是柳佳慧的伯父。柳佳慧刚嫁给边嘉玉时,她祖父老国公的身体就有些不好。老人家到底是为朝廷、为百姓在边疆守了大半辈子的老臣,皇上不管心里怎么想的,面上总要敬重他,因此屡屡派御医去镇国公府守着。老国公其实并没得什么严重的大病,只是因为他早年受伤多,等年纪大了,那些后遗症就齐齐爆了,再加上他确实不年轻了,整个人就有些虚弱。其实他就是老了而已。
这种情况是治不好的,御医医术再高明,也只能尽力帮老国公缓解一些虚弱的症状而已。
老国公病得最严重的时候,镇国公府里连棺材都预备上了,都以为老国公肯定熬不过去了。此时有给将死老人穿寿衣冲喜的习惯,镇国公府便把寿衣也做出来了。结果老国公熬了一月又一月,明明虚弱得好像随时要死掉,却也一直熬到了这个时候。他一天之中有大半天下不了床,但到底还活着。
当国公府预备棺材时,现任国公爷,也就是柳佳慧的伯父,从边疆一连送了七封奏折回来,说是要回京侍疾。他的理由很充分,他想回来孝敬父亲!当他母亲去世时,他要驻守边疆没有回来,连守孝都因为皇上夺情而没有守。现在父亲又病了,镇国公实在不愿意再失去这样一个孝敬老人的机会。
自古忠孝难两全。镇国公在奏折里痛哭流涕。他现在已经有小五十岁了,此时的人均寿命不高,所以他已经是个老头子了。虽说他身体健康,以前也有将军能一直打到七十多岁的,但他非说自己老了,皇上还不能反驳说“不不不,你不老,你还能为国再战二十年”。镇国公就说,自己已经为国尽忠了大半辈子,现在老了,身体也不行了,该让出大将军的位置,回到京城里留在老父亲身边尽孝了。
这样的请求合情合理合法。皇上能怎么办呢?
皇上想让镇国公回来吗?他自然是想的。经过了几代镇国公的努力经营,西北那块地方的兵权始终牢牢地握在镇国公府的手里。这绝对能挑动一位皇上的敏感神经。但是,皇上能让镇国公回来吗?他自然是不能的。镇国公在西北有着空前的威望,如果只把镇国公召回了,却不想办法消除几代镇国公在军中的影响力,那么西北反而会陷入混乱中。可以说,镇国公就是一根立在了西北的定海神针。
于是,皇上只能按下巴不得镇国公请辞的奏折,但准许他回来探亲。
镇国公两年前回来了一次,在他的精心照顾下,老国公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御医松了一口气说老国公暂且无事了。然后,镇国公又回了西北。他那次回去,带着几个皇上的人。到了西北后,他大大方方地提拔了这些人的位置,就好像他真的老了、没有雄心了,该为大将军的位置培养继承人了。
其实,镇国公府确实早就心有退意,否则柳佳慧的堂兄堂弟们就不会弃武从文了。
打一开始,镇国公就没打算培养自己的子侄做继承人,他看好的其实是他的一位义子。但在柳佳慧的梦里,这位受到镇国公精心培养的义子却是一个伪装得特别好的白眼狼!这两年,镇国公继续捧着自己的义子,却也做出一副高风亮节的样子把皇上的人捧了起来,然后不动声色地看他们打擂台。
每每老国公病得不行了,镇国公就再三上书要请辞,好回家照顾父亲。
老国公病了两年多,镇国公这两年66续续上了十几道请辞的奏折了。
结果,老国公虽病歪歪的,到底还活着。镇国公虽一直让权,西北却还离不开他。
“镇国公若真退了下来,怕是不好……”边嘉玉在私底下忧心忡忡地对柳佳慧说。
除了镇国公以外,柳家人里头,官位最高的是柳佳慧的父亲,他是国子监祭酒。但是,对于柳家这样的大家族来说,一个国子监祭酒能顶什么事呢?一旦镇国公上交兵权,柳家立刻能被昔日那些不对付的人排挤出一流、二流世家的圈子。等柳家再爬起来就不知道要多少年后了。所以,镇国公要退也不该是在这个时候退。他必须等到整个柳家就算失去了兵权也能稳稳当当地立着时再选择退下来。
“你莫要担心,祖父心里有数的。”柳佳慧说。他们柳家和皇上之间,就看谁能算计得过谁了。
当今圣上肯定不是一位昏君,柳家也不全是纯白无辜,不过是各有各的立场而已。
边嘉玉听柳佳慧这么说,便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他很快就把这个问题抛开了,道:“老国公当年有用兵如神之说,我小时候最爱听说书人讲他的故事呢!只是后来说书人忽然就说得少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柳佳慧忽然心头一跳。
有一阵子,说书人确实喜欢说老国公的故事,因为老国公曾把蛮人打得屁滚尿流,场场战役都堪称经典。那会儿,老国公不仅在西北很有威望,甚至在京城里都很受人追捧。只是,忽然有一天,说书人就不太说老国公的故事了……柳佳慧心想,怕不是在那个时候,就有人瞧着柳家觉得碍眼了吧?
柳佳慧微微叹了一口气。权势二字背后掩藏着多少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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