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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内仙婢们现向来睡到自然醒的羽瑶上仙早早起身, 并且没有和往常一样洗漱,而是沐浴焚香, 后穿戴整齐, 端坐于案前,并命他们取来一盆清水。
仙婢们不敢怠慢,悉数照做, 然后就被羽瑶上仙屏退。
隔着紧闭的门扇, 仙婢们看不见也听不到, 简直抓心挠肝地好奇。原因无他, 今日的羽瑶上仙实在太过反常,态度之郑重虔诚前所未有,近百年来, 除了长乐仙,她们还没见过羽瑶上仙因什么人什么事如此重视过。
“走开——”
门内传来呵斥, 显然知道隔墙有耳, 而本应婉转的声音也因急促严厉的语调而显得刺耳。
深谙自家上仙坏脾气的仙婢们不敢拖延, 无声而散。
门内,桌案前。
珞宓将木勺放在盛满水的水盆中央, 动作极近轻柔,连呼吸都跟着轻下来, 待到缓缓放手, 勺柄于水面点出几丝波纹, 复又归于平静。
终于,水和木勺彻底静止,珞宓双手合十,闭目拜礼,口中念念有词,端正虔诚:“天帝在上,镜灵明悬,使我以东,紫气东来,使我以西,龟鹤西望,使我以南,星辉南山,使我以北,福齐北晏。”
语毕,珞宓伸手旋动勺柄。
木勺缓缓旋转起来,先快后慢,终于在三圈半左右时停住,勺柄不偏不倚,指向正南。
珞宓顷刻起身,再不管木勺,而是拿起一早便放置在水盆旁边的羽镜,环抱出门。
羽瑶宫正南方不远处是一片杏花林,杏花终年盛开,无分时节,偶有仙气吹过,落花如雪。但此刻的珞宓没有那般闲情雅致,匆匆穿过杏花林,映入眼帘的是蓬莱仙人们最愿意逗留的去处。
此地没有名字,只是依杏花林傍蓬莱水修了几座亭子,以悠长回廊联通,云雾飘渺,鸟语花香,久而久之,便成了蓬莱散仙们欢聚游玩之所。
这会儿时候尚早,只有三位仙子坐在亭中,莺莺细语。
往日里珞宓才不愿与这些散仙交往,然今日,她却在见到这三位时眼眸一亮,立刻站定,侧耳细听她们在讲什么。
珞宓站得有些远,仙子们没现她,自顾自嬉笑。
没被现固然很好,但太远的距离也让珞宓听不清她们究竟在说什么。
没半点犹豫,珞宓抱着羽镜又靠近几步。
“……我待你心,永世不悔。”
缭绕仙气送来仙子细语,可惜只有后半句。
珞宓却又惊又喜,也顾不得仪态,三步并作两步奔向亭中:“你刚刚说什么?!”
三仙子未料珞宓突然出现,一时无措。
珞宓径自来到刚刚说话的仙子面前站定,错愕的仙子仍坐着,她站着,完全居高临下的气势,但因想起自己身份,便勉强按捺着心内波动,冷下声音道:“你刚刚说什么永世不悔?”
仙子不是仙婢,本能地对珞宓的趾高气昂心生抵触,但毕竟自己只是散仙,人家是上仙,哪怕只是占了个虚职,故掩住不快,起身施礼:“羽瑶上仙。”语毕也不用珞宓追问,迅应答,“我们刚刚只是在聊闲话罢了,讲的是人间男女定情,往往愿意以天誓。”
“所以你刚刚说的是……”
“适才上仙所闻是男子给女子的誓言。”
“那你再给我重复一遍。”
“天地为盟,日月为鉴,我待你心,永世不悔。”
那怪物上半身露出水面,是人,腰以下浸在水中,却是蛇。然人的部分也比寻常人高壮许多,背生双翼,面目狰狞,一头赤,眼珠在月下反射出诡异的光,嘴里吐着信子;蛇的部分则有碗口粗,通体绿鳞,大半在水中,尤其卷着谭云山的尾部已经全部没入水下,只能通过与腰部相连的地方,隐约看出它水下的尾巴在拍打。
既灵当时脑子就嗡地一下,妖怪每一下拍打都让她揪心。
什么时候吟唱的净妖咒都没印象,等反应过来时,骤然变大的净妖铃已周身雷电环绕,砸向水中巨妖!
妖怪想躲,已大半个身子缩进水里,但终究慢了最后一步,被净妖铃结结实实砸在了头上,整个上半身立刻被这力道闷进水里。既灵见状即刻俯身准备跃入水中救谭云山,不料水下黑影忽然抖了一下,随后便急逃窜,动作之迅捷,在水面形成箭一样的波纹。
既灵没想到妖怪竟然还能动,以往被净妖铃砸到的妖怪就算不死也必定重伤,动一下都困难,更别说如此矫捷,但她也有自信,若此时能稳准狠的砸上第二下,必然可以将之制服,起码是不会再这般活蹦乱跳了,捉起来也会更为容易。
但,她没有时间。
确切地说,谭云山没有时间了。
看似纠结的抉择,但既灵连一瞬都没用,在黑影抖了一下之后,她便俯身冲入水中,待抓住被卷着的谭云山时,蛇妖才游出不过二尺。
随身匕刺入卷着谭云山的蛇尾中,虽在水下,卯足了力气的匕还是将蛇尾狠狠扎透。妖怪吃痛,尾巴本能松开,既灵立刻拽住谭云山往水面上游。可没想到妖怪竟然转身追了上来,就在既灵即将浮出水面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她的左小腿。
既灵拖着谭云山不能松手,水中更无法吟净妖咒,便只能拼了命地用另外一只脚踹。好在妖怪追她是反击的本能,但在抓住她之后怕也想起了被净妖铃砸的惨痛记忆——若换成人,也许可以从她不松开谭云山的一点判断形势对自己有利,但作为妖,尤其这种并没有完全化人形显然也不混迹于人群的妖来讲,情感什么的都太复杂了,趋利避害才是本能——故而下个瞬间,便又松开爪子,逃窜去也。
浮出水面听见谭云山大口呼吸的瞬间,既灵才终于有了死里逃生的庆幸。
送走谭云山,既灵才将裤腿全部撕开,露出狰狞伤口。许是拖得时间太长,持久的疼痛成为习惯,感觉已经有些迟钝了,冲洗的时候竟没觉出多疼。直到伤口洗净,敷上药粉,那痛才又逐渐回笼,重新鲜明起来。
好在,只是皮外伤。
这对既灵来讲是家常便饭,尤其刚下山那阵子,遇上妖就得见血,好在师傅留下的几张药方有奇效,按方配药研磨成粉,不管是普通的外伤,还是染了妖气的创口,都可痊愈如初,只不过时间上略有差异。
既灵这一次的伤口都不用想,必然妖气入侵,故而她眼下覆的是驱除妖气的药粉。
果然,药一敷上,疼痛之余,就感觉创口不住往外冒凉气,按照经验。大约三天后,妖气便可除根,到时再换创伤药便可。
处理完伤口,既灵精疲力竭,反正也没衣服可换,索性简单擦擦干,便直接躺进床榻,也不管仍沾在衣衫上的泥沙会不会脏了床,她现在只想休息。
不料刚沾上枕头,门外便传来丫鬟轻唤:“既灵姑娘,二少爷……”
丫鬟的声音很低,似乎怕声音太大扰了贵客歇息,故而后面的半句话既灵也没听清。
但不听既灵也大概能想出来谭云山派丫鬟过来干嘛。不久前对方离开时,再三询问“真的可以歇息了吗,妖怪会不会追到屋子里来”,反复确认后,才心有余悸离开。眼下八成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心又生疑,便派丫鬟过来再探探情况,万一妖怪真的回来报复呢,第一个找的也是她,届时丫鬟飞身回禀,他也好快快逃命。
想完这些有的没的,既灵也已经开了门,然后就见小丫鬟将一叠衣物递到面前:“二少爷让找一身干净衣裳给姑娘送来,虽然是下人们的衣裳,但也是新衣,没上过身的,还望姑娘别嫌弃。”
既灵脸上热,有点想去谭云山那里为自己的“以小人之心度二少之腹”负荆请罪。
可等丫鬟把衣服放好后,那热又从脸上蔓延到心里,泛起一层层暖。
“姑娘若没其他吩咐,奴婢这就告退了。”“伺候更衣”的提议被婉拒,丫鬟也不坚持。
既灵点点头,目送丫鬟离开,却又在最后一刻追到门口,探头出去轻声道:“帮我谢谢谭……你家二少爷。”
丫鬟应声而退。
谭云山让人送来的是一袭碧色裙衫,估计也不是他挑的,而是丫鬟们得令后,找了同她原本衣色相仿的一套。
少爷细心,丫鬟贴心。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被妖怪烦乱了一晚上的低落、挫败,就因这一套衣服,消了几分压抑,多了一丝轻快。
“既、既灵法师……”
刚把身体擦净,衣裳换好,门外便又有人唤。
这次的来人是个家丁,也没丫鬟那样温柔,直接敲了门板。
今夜这是怎么了?
既灵疑惑地二度开门,就见家丁牙齿打颤,哆哆嗦嗦道:“法、法师,老爷请、请法师去茶厅说话。”
既灵满腹狐疑,却还是二话不说跟着家丁去了茶厅。
待到了地方,既灵才现不是谭老爷找她,而是谭府全家出动,谭员外、谭夫人、谭世宗、谭云山,悉数到齐,前二者坐于一进门正对着的主位,后二者则分坐于厅下左右两侧,肩膀正好对着门。听见既灵进来,四人齐齐看向她。
既灵先喊了谭员外,而后依次和夫人少爷打了招呼,算是见礼。
谭员外的心显然已经不在这上了,没等既灵坐下,已迫不及待道:“我听府里的下人说,妖星现形了?”
既灵有点明白被连夜叫过来的原因了。
之前的打斗虽然短暂,但动静可不小,中庭附近的下人们虽不敢上前,却肯定也躲在暗处观战。至于后宅这边,看不见妖,然而肯定听得见“哭”,那诡异的叫声顺着夜风,不知幽幽飘了多远。谭家人必然惊醒,而后再找来下人一问,现妖星竟然真的现形了,自然心里忐忑,要找她来问上一问。
“是的,”既灵如实回答,“就在府中花园,借水而来,又借水而遁。”
谭世宗轻哼一声,旁人没听见,但既灵听得清楚,然而的确是她没把妖怪捉住,也不怪别人这般。
相比之下,谭员外对既灵恭敬许多,虽也犯嘀咕,但仍十分委婉:“听说法师当时就在那里?”
既灵点头,坦诚道:“它比我想象得更厉害,是我大意了,还连累二少爷落了水。”
谭员外根本没接有关儿子的话茬,只急切追问:“这到底是何妖物?”
既灵眉头轻蹙,却仍依问作答:“现在还不能确定,只知它半人半蛇,尤喜水行,所以我怀疑槐城的大雨也同它有关,因为只有水涨起来了,它才能够借着水……”
“那依法师看,它还会再回来?”谭员外不等听完,便又用新问题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