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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表妹这神情好生怪异。
顾云容坐在檐下晒太阳闲聊时, 杜兰却正在遭罪。
她在逃生时受了伤, 一时未能逃脱,被登岸掳掠的倭寇抓去做了俘虏。
倭寇此番共俘虏百姓千余,以此作为要挟,负隅顽抗, 要求国朝官兵放他们离去, 但国朝这边并不肯妥协。
又小半月, 经过激烈鏖战, 倭寇终于四散溃逃,于思贤带领一众官兵将被俘百姓解救出来。
杜兰重见天日时几乎哭得断了气。她与家人走散了,被囚禁这些时日不知何时就要被杀或者受辱,连哭都不敢哭。而今虽则脱困, 但她一个姑娘家遇见这种事,一旦传出去还有谁敢娶她。
虽然实质上倭寇忙着打仗并没抽出空闲来理会他们这些俘虏, 她未曾受辱,可这种事很难说清。
不仅杜兰,其他被俘的女子也是作此想, 皆瘫倒在地,哭个不住, 即便已被解救也不愿离去。
于绍元随军在父亲于思贤的手底下做个把总, 见这些被俘女子劝不回去, 聚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 便转去将此事报给于思贤。
于绍元来时,于思贤正在跟桓澈商议用兵围剿之事,议毕才出来见了儿子。
于思贤冥思半晌也是束手无策,恰巧此时桓澈打帐中出来,于思贤便小心翼翼地向他请示了一下。
说起来于思贤便觉奇怪,这回明明打了个漂亮的胜仗,王爷却总是绷着一张脸。王爷打从前几日开始似乎就心绪不佳,总是阴晴不定,还无缘无故地训人,唬得大小兵将都胆战心惊的。他一个久战沙场、几可做他祖父的人,瞧见他火都吓得心里直打鼓。
桓澈听于思贤说罢,面无表情道:“军中将士是否大多未娶?”
于思贤一时未反应过来,愣着神儿应了一声。
“问那些不愿归家的女子可愿嫁与军中将士,愿者留下,否则集中遣返,不得喧哗。”
于绍元茅塞顿开,如此一来既可解决战俘滞留问题,又可犒赏将士,一举双得。
他见礼喜道:“殿下英明,军中将士多居无定所,娶妻确实不易。”
一旁的拏云转眼果见殿下面色更难看了,暗道可别提娶媳妇那档子事儿了,你们是有媳妇了,殿下还没有呢。
于绍元退下后,桓澈盯了于绍元的背影一眼,忽然转向于思贤:“令郎是否也未娶亲?”
于思贤被问得莫名其妙,但仍照实道是。
桓澈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沉了沉,抽身便走。
拏云心里跟明镜一样。那日顾同甫托他给于思贤带话的事被殿下知道了,惹得殿下老大不高兴。
他大致能猜到殿下的心情,明明好事都是殿下做的,到头来得了关心的却是于思贤。而且顾同甫此举显然是打算跟于思贤深交了,是否有做亲之意很难说,横竖于思贤是个不拘小节的,不在意什么门庭。
拏云叹气,他们这几日都过得战战兢兢的,殿下心气儿不顺,整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还好过不几日就拔营回返了,殿下见着了顾姑娘,心绪自然就好起来了。
杜兰不愿意嫁给兵士。那些寻常兵士都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大老粗,能建功立业的又有几个,她宁可回家。
在与众人一道等待遣返车驾到来时,她跟身侧站着的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谈起了天。她心里堵得慌,从被俘之事说到了前阵子顾家宴客却引来了刺客把她家门前也炸得不成样子的事。她嗓门越来越大,正说到兴头上,就忽听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大喝道:“肃静,都给殿下跪下见礼!”
众女呆若木鸡,殿下怎来了?
杜兰话头一顿,也忙跟着惊慌失措的众人一道跪下。
她正一头雾水时,却见殿下身边一个护卫模样的人径直朝她这边走来。
她怔愣着不知所措,一颗心突然狂跳不止,瞬间想起了自己求到的那根签。
那护卫在她跟前停步,随即居高临下道:“你方才言语之中提到了你的住址,你果真住在那里?”
虽然不知对方为何会问这般问题,但杜兰仍是激动得几乎言语不能:“是、是……民女的确……”
那护卫点点头,转头吩咐负责遣返的兵士:“殿下有些话要问她。”
杜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兴得险些昏过去。
这难道是造化来了?
徐氏在与顾同甫商议之后,决定等上七日后再动身,因为五日之后是顾云容的生辰,若是现在启程,便只能在路上给她庆生了。听闻前方战事顺利,那搬走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顾云容其实不太想过生日,过了生日就表示又长了一岁。离嫁人又近了一步。
她不想重蹈覆辙,也对于嫁给旁人没有多少期待。嫁一个没感情的人最好的结果就是婚后逐渐生情,更大的可能是凑合过一辈子。但不论如何,她还是想找个喜欢她的,前生之事实在让她心累。
上回的宴会被那场意外坏了大半,众人都担心倭寇的细作就在附近,顾同甫也没心思挑女婿了。事后顾同甫与徐氏好像重新合计过,可能圈定了几个人选,但具体的,顾云容不得而知,她知道的这些还是秋棠偷听来的。
秋风萧瑟,夜凉如水。
桓澈坐在灯下对着几分奏报看了许久,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侵袭海宁县那批倭寇已被打退,但仍有不少军情需要他处理。但坐了半晌,他竟然一份也没批,这搁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
他心里乱麻一样,又呆片刻,烦躁难抑,将手中兔毫笔按在桌上,起身去就寝。
原想着入睡了就能得片刻安宁,但他显然想多了。
因为他根本睡不着。
头疼欲裂,他掀被起身,打算再折回去批阅奏报,拏云却忽然敲门而入。
“殿下,京中的信,六百里加急送来的。”拏云说着话便将一个书筒递了过去。
桓澈拆开一看字迹,神色便是一凝。
是父皇的信。
飞快扫完上头内容,他捏着信纸的手指紧了又松。
父皇让他不必急着回京,给他半年的时间,让他拿下倭寇头子宗承。
他都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他拆信时还以为父皇是要催他回京娶媳妇,而他如今不能也不想回京。眼下暂且不用回京了,但宗承这件事不好办。
有“倭王”之称的宗承,他尚未见过其人,但在京中时就已经听过此人的名号。
一旦拿下宗承,不要说浙江,整个沿海的倭患都能平息大半。
不过眼下还不是思虑宗承之事的时候。
桓澈想起顾云容,脑仁儿又开始隐隐作痛。
到了顾云容生日的正日子,顾家上下忙作一团。
顾同甫去巡抚衙门做事之后,不仅薪俸翻了几番,日常还有底下人的孝敬,顾家因此宽裕了不少,今次办得热热闹闹的。
众人正推杯换盏,就见顾同甫又急匆匆出去迎客。众人以为还是上回来的于大人和于公子,谁知顾同甫请进来个锦衣少年。
那少年生得宛若画中神仙,坐下之后也不与众人搭话,只坐在顾同甫给他临时另设的座上独自喝茶。
宋文选也来了。他此刻已有了醉意,瞧见这么个熟人便精神一振,一摇三晃上去喊了一声“王公子”,坐在对面就开始吹。
筵席散时,宋文选非但没有消停的意思,反而越说越来劲。
他自认已是很能吹了,万万没想到对面的王公子比他还能吹。
这他就不服了!
譬如他说他认识整个钱塘县衙的人,王公子就说他认得整个浙江官场的人;他说他惯会赚钱,一个月少说也有十两银子的进项,王公子就说他不用赚钱也能有滚滚银钱到他手里来。
最可气的是王公子竟然说到他家去无人带领会迷路,宋文选根本不信,即便这位王公子是高官之子,那宅邸能有多大,还能大过皇宫?
顾同甫立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兼一头雾水。
殿下何必要跟宋文选论长短,被个醉鬼冲撞了岂非不妥。但殿下不话,他也不敢上去将宋文选拽走。
宋文选一杯一杯灌酒,后来说话时舌头都大了,吹的牛也越离谱。
直到他歪歪斜斜站起来,邀请对面冷眉冷眼端坐的王公子出去比试谁尿得更远,顾同甫是真的吓得一抖,顾不上许多,忙招呼小厮将宋文选拉走。
顾同甫转头见殿下并无起身的意思,觉着难办。
殿下说方才来查刺客之事时,恰巧路过,听见这边人声鼎沸,便顺道来坐坐,歇息片刻。
但殿下也不知是否吃惯了龙肝凤胆,进来之后根本没碰饭菜,只是枯坐着喝茶。
顾同甫正自琢磨,就忽听殿下道:“烦请将令爱叫出来。”
顾同甫以为自己听错了,愣着没动。
桓澈垂眸道:“今日既恰巧赶上令爱生辰,那自是要顺道送份礼的,我适才命底下人备了一份礼。只是这礼总是要当面交给收礼之人才是。”
顾同甫觉得怕是自己方才喝得有些多了,他家哪来那么大的面子。
不过皇室恩赏的东西,自然是应当亲自来接的。
顾云容听说桓澈竟然要当面给她送礼,第一反应就是他怕是喝高了。
不然这根本不可理解。
但来喊她的徐氏说他滴酒未沾。于是她在去的路上,又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磕坏了脑袋。
顾云容见到桓澈时,行了礼便不再开言,桓澈也缄默不语,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桓澈挥手示意一侧的青黛将一个锦盒交给顾云容。
顾云容伸手接过时,感到青黛在盒子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她抬头就瞧见青黛目光在锦盒上划了一下。
“姑娘顶好一回去便打开瞧瞧。只是切要当心,仔细保管,莫被旁人磕碰。”
青黛松开手时,顾云容不防锦盒沉重,手上猛地一坠,锦盒几乎脱手掉到地上。
她险险抱住,暗暗心惊,这里面装的什么玩意儿?
她正待告辞,忽听一阵轻微的椅子挪动声传来,转头就看到桓澈站了起来。
桓澈十分清楚,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不是查案甚至也不是督战,而是父皇交代的那件事。撇开父皇的私心,这也是多数朝臣盼了多年的事。做不好这桩事,无论查案还是督战都是治标不治本。
因而他抵浙之后并未即刻去查案。
不过真正着手去处置,也并不费多大工夫。桓澈回到听枫小筑后,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翻了半个时辰的卷宗就将两个案子理了个大概。
在他看来,无论于思贤的案子还是顾同甫的案子,都是漏洞百出。不知是那班大员小吏确乎手段拙劣,还是仗着背后有人便有恃无恐。
桓澈将案卷摞到一旁,另取纸笔,开始作图。
他今日去田间做了勘察,现南方这边的地形于国朝军士而言是巨大的恚碍。国朝兵士以二十五人为一伍协同作战,交战时一伍即一个小阵至少要占二分田地那么大的地儿,而南方遍地稻田、水塘、洼地,国朝南方沿海从前太平日久,阵型俱是针对北方作战的。以现今固有的编制在这样破碎的水网地带上作战,便显得笨拙臃肿,根本不可能施展开。
倭寇相对就灵活得多,单人作战又剽悍异常,国朝这方相形见绌。又兼倭刀劈砍威力巨大,还有佛郎机人供应的新式火器,这仗极难打赢。
这是他抵浙这些时日里藉由不同门路掌握的。而这些事原本应当一五一十地递呈上去商议解决,但却鲜见于奏疏。
然而若仅因这些,便把仗打到那个腌臜份儿上,也是绝无可能的。国朝势大财盛,人力物力远弹丸之地来的倭寇,能接连败绩,显然是出了卖国的内鬼,而这内鬼非止一人。
父皇显然也是想到了这条,并对这群内鬼的后台有所揣测。适逢父皇恼了内阁那位,欲清洗朝堂,这便着他来拔除这群吸血虫。
这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内患不除,御辱难就。
桓澈看着自己草拟出的阵型图,又在上头勾画了几下。
从今日演练来看,一伍人数应减到十人左右为宜,亦且所持兵器不能只是□□短刀。
他伏案思虑半日,在纸上画了五六个阵型排布。时至戌牌时候,困倦涌上,他便搁了笔转去安置。
他昨晚几乎一宿未眠,今日在马车上也只是闭目养神片刻,而今实是乏了。
在拔步床上躺定,他疲累阖眼,企望自己一夜无梦。
顾云容跟谢景谈了半晌,却始终无果。
她向谢景表达了两点,一是他父母已开始看不上顾家,她嫁过去必无宁日;二是她仍旧无法喜欢上他。
谢景沉默得太久,久到顾云容都险些以为他神游天外去了。等他终于站起身,顾云容以为他是终于明了了她的意思,这是要作辞了,谁知道谢景提出要跟她出去走走。
顾家左近有一片林塘,谢景欲就近往那边去。顾云容约略能猜到谢景的心思,为让他及早死心,她点头答应,但提出让兄长顾嘉彦与丫鬟秋棠随同。
谢景虽想与顾云容独处,但也知如今两人已不是未婚夫妻,又已是这个时辰,顾云容不可能答应与他单独出行,便只好应下。
春夏之交的江南夜色灵秀安谧,四面萤火点点,花竹掩映,琤琤水声轻缓入耳,反添阒然。
顾云容呼吸着清润水汽,一面听谢景轻声慢语,一面梳理思绪。
她曾试着与谢景相处。她头先以为时日久了她就能对谢景生出情意来,但经年累月之后她现,她对谢景始终无法萌生男女之情。
并非所有人都能日久生情,她对谢景便是如此。同理,桓澈对她应也是如此。
桓澈后来知道她曾有个未婚夫的事,仿似也无甚反应,她还为此失落过。
眼下身份境地改换,她再看到桓澈倒是心绪平静许多,这大约算是重新来过的意外之喜。
谢景不断回忆着他跟顾云容从前的相处,希图借此换来顾云容的些许回心转意,但他现顾云容始终容色淡淡。
谢景停步,近乎哀求:“兜兜,我是真心欲与你携手白头,父亲母亲那边我自会去说服,只要我们坚持争取,他们也是无法……”
谢景见顾云容不作回应,面色有些白。
“令尊令堂不喜我也看不上顾家,两家如今又闹成这样,你能逼得他们一时妥协,能逼得他们真心接纳我接纳顾家么?将来一旦我或顾家与令尊令堂有了龃龉,你确定你每回都能坚定地站在我这边么?你是家中独子,无论何时都要与父母同住,这些是避不开的纠葛。”
谢景嘴唇翕动,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
顾云容觉得若是谢景爹娘愿意真心接纳她和顾家,她是可以嫁入谢家的。她虽不爱谢景,但若能在婚后得夫君爱重、公婆善待,在此间已是足矣。
可顾家甫一落难谢家夫妇就急急上门退亲,根本不愿听顾家人半句解释,从谢母今日言行也可看出,她恐怕也已不喜她,有这样的公婆在,她嫁过去能过上安生日子就奇了怪了。
不过若她喜欢谢景,兴许会忽视这些而与他一道争取这门婚事。但她不爱他,故而也并无这种心思。
谢景似乎也是想到了这条,僵在原地不言语。
他忽然有些恍惚,他总觉得兜兜还是那个说话软软糯糯的小姑娘,但她方才一席话令他忽而觉,她已能将事情看得这样透彻。
在他被父母气得几乎昏了头时,她却是如此冷静。这大约也表明了她的确是对他无意。
谢景忽然感到脑中一片空白。
他知道顾同甫出事之后,也努力试图帮忙,但顾同甫如今可是在巡抚衙门里押着,谢家的那点人脉只限用于中下层官场,他也是有心无力。
后头父母趁着他出门之际去顾家退了亲,他知道后气愤难平。他以为此事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可莫说顾云容的态度决绝,就是徐氏,也对他明显比从前冷淡,眼瞧着已是休了做亲的意思。
跟在后头的顾嘉彦看着谢景无措的侧影,扯了扯嘴角。
他实是看不惯谢家夫妇那副嘴脸,他小妹嫁过去不受磋磨才怪,这亲不做也罢。
听枫小筑后门。桓澈在夜风中立了半晌,终于平静了些许。
他适才好容易入眠,却不知何时又做起梦来。
几乎与昨夜做的那个梦如出一辙。
少女玉雕一样的身子、娇粉的脸颊、如蕴秋水的眼眸……他俯身下来时,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肌肤的柔滑娇嫩,销魂蚀骨的美妙触感令他热血沸腾,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轻微的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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