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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揉揉眉心, 打起精神去了正堂。
谢景一瞧见她就急急上前:“兜兜, 咱们一道去跟表姑说说……”
顾云容沉默一下, 道:“表哥稍安, 且借一步说话。”
桓澈十分清楚, 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不是查案甚至也不是督战, 而是父皇交代的那件事。撇开父皇的私心, 这也是多数朝臣盼了多年的事。做不好这桩事, 无论查案还是督战都是治标不治本。
因而他抵浙之后并未即刻去查案。
不过真正着手去处置, 也并不费多大工夫。桓澈回到听枫小筑后, 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翻了半个时辰的卷宗就将两个案子理了个大概。
在他看来,无论于思贤的案子还是顾同甫的案子,都是漏洞百出。不知是那班大员小吏确乎手段拙劣, 还是仗着背后有人便有恃无恐。
桓澈将案卷摞到一旁, 另取纸笔,开始作图。
他今日去田间做了勘察,现南方这边的地形于国朝军士而言是巨大的恚碍。国朝兵士以二十五人为一伍协同作战,交战时一伍即一个小阵至少要占二分田地那么大的地儿,而南方遍地稻田、水塘、洼地,国朝南方沿海从前太平日久,阵型俱是针对北方作战的。以现今固有的编制在这样破碎的水网地带上作战, 便显得笨拙臃肿, 根本不可能施展开。
倭寇相对就灵活得多, 单人作战又剽悍异常,国朝这方相形见绌。又兼倭刀劈砍威力巨大,还有佛郎机人供应的新式火器,这仗极难打赢。
这是他抵浙这些时日里藉由不同门路掌握的。而这些事原本应当一五一十地递呈上去商议解决,但却鲜见于奏疏。
然而若仅因这些,便把仗打到那个腌臜份儿上,也是绝无可能的。国朝势大财盛,人力物力远弹丸之地来的倭寇,能接连败绩,显然是出了卖国的内鬼,而这内鬼非止一人。
父皇显然也是想到了这条,并对这群内鬼的后台有所揣测。适逢父皇恼了内阁那位,欲清洗朝堂,这便着他来拔除这群吸血虫。
这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内患不除,御辱难就。
桓澈看着自己草拟出的阵型图,又在上头勾画了几下。
从今日演练来看,一伍人数应减到十人左右为宜,亦且所持兵器不能只是□□短刀。
他伏案思虑半日,在纸上画了五六个阵型排布。时至戌牌时候,困倦涌上,他便搁了笔转去安置。
他昨晚几乎一宿未眠,今日在马车上也只是闭目养神片刻,而今实是乏了。
在拔步床上躺定,他疲累阖眼,企望自己一夜无梦。
顾云容跟谢景谈了半晌,却始终无果。
她向谢景表达了两点,一是他父母已开始看不上顾家,她嫁过去必无宁日;二是她仍旧无法喜欢上他。
谢景沉默得太久,久到顾云容都险些以为他神游天外去了。等他终于站起身,顾云容以为他是终于明了了她的意思,这是要作辞了,谁知道谢景提出要跟她出去走走。
顾家左近有一片林塘,谢景欲就近往那边去。顾云容约略能猜到谢景的心思,为让他及早死心,她点头答应,但提出让兄长顾嘉彦与丫鬟秋棠随同。
谢景虽想与顾云容独处,但也知如今两人已不是未婚夫妻,又已是这个时辰,顾云容不可能答应与他单独出行,便只好应下。
春夏之交的江南夜色灵秀安谧,四面萤火点点,花竹掩映,琤琤水声轻缓入耳,反添阒然。
顾云容呼吸着清润水汽,一面听谢景轻声慢语,一面梳理思绪。
她曾试着与谢景相处。她头先以为时日久了她就能对谢景生出情意来,但经年累月之后她现,她对谢景始终无法萌生男女之情。
并非所有人都能日久生情,她对谢景便是如此。同理,桓澈对她应也是如此。
桓澈后来知道她曾有个未婚夫的事,仿似也无甚反应,她还为此失落过。
眼下身份境地改换,她再看到桓澈倒是心绪平静许多,这大约算是重新来过的意外之喜。
谢景不断回忆着他跟顾云容从前的相处,希图借此换来顾云容的些许回心转意,但他现顾云容始终容色淡淡。
谢景停步,近乎哀求:“兜兜,我是真心欲与你携手白头,父亲母亲那边我自会去说服,只要我们坚持争取,他们也是无法……”
谢景见顾云容不作回应,面色有些白。
“令尊令堂不喜我也看不上顾家,两家如今又闹成这样,你能逼得他们一时妥协,能逼得他们真心接纳我接纳顾家么?将来一旦我或顾家与令尊令堂有了龃龉,你确定你每回都能坚定地站在我这边么?你是家中独子,无论何时都要与父母同住,这些是避不开的纠葛。”
谢景嘴唇翕动,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
顾云容觉得若是谢景爹娘愿意真心接纳她和顾家,她是可以嫁入谢家的。她虽不爱谢景,但若能在婚后得夫君爱重、公婆善待,在此间已是足矣。
可顾家甫一落难谢家夫妇就急急上门退亲,根本不愿听顾家人半句解释,从谢母今日言行也可看出,她恐怕也已不喜她,有这样的公婆在,她嫁过去能过上安生日子就奇了怪了。
不过若她喜欢谢景,兴许会忽视这些而与他一道争取这门婚事。但她不爱他,故而也并无这种心思。
谢景似乎也是想到了这条,僵在原地不言语。
他忽然有些恍惚,他总觉得兜兜还是那个说话软软糯糯的小姑娘,但她方才一席话令他忽而觉,她已能将事情看得这样透彻。
在他被父母气得几乎昏了头时,她却是如此冷静。这大约也表明了她的确是对他无意。
谢景忽然感到脑中一片空白。
他知道顾同甫出事之后,也努力试图帮忙,但顾同甫如今可是在巡抚衙门里押着,谢家的那点人脉只限用于中下层官场,他也是有心无力。
后头父母趁着他出门之际去顾家退了亲,他知道后气愤难平。他以为此事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可莫说顾云容的态度决绝,就是徐氏,也对他明显比从前冷淡,眼瞧着已是休了做亲的意思。
跟在后头的顾嘉彦看着谢景无措的侧影,扯了扯嘴角。
他实是看不惯谢家夫妇那副嘴脸,他小妹嫁过去不受磋磨才怪,这亲不做也罢。
听枫小筑后门。桓澈在夜风中立了半晌,终于平静了些许。
他适才好容易入眠,却不知何时又做起梦来。
几乎与昨夜做的那个梦如出一辙。
少女玉雕一样的身子、娇粉的脸颊、如蕴秋水的眼眸……他俯身下来时,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肌肤的柔滑娇嫩,销魂蚀骨的美妙触感令他热血沸腾,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轻微的战栗。
几番云雨之后,她累得昏昏欲睡,鬓边丝汗湿,双颊潮红未褪,却是长睫低垂,睡容恬谧。
真实得仿佛确乎生过一样。他甚至隐隐记得,她的嘴唇都被他吮肿了。
不过这梦并非绵延不断的,有些地方十分模糊。而且,梦中的少女虽是顾云容,眉目之间却已无稚嫩之气,倒仿佛是……完全长大的顾云容。
桓澈面色沉凝,眉头微攒。
这梦着实怪异,他跟顾云容不过谋面三两回,为何会接连做这种梦?若是一直这般,他夜里可如何安生休息。
桓澈适才梦醒后再度失眠,便索性穿戴齐整出来散心。
不知信步走了多久,他忽听握雾低声道:“殿下您看,那边有人。”
桓澈循着握雾的目光望去,便见月光下,几道身着灰色劲装的身影迅从林中掠过。
桓澈即刻敛神,沉声道:“跟上去。”
顾云容觉得她今晚大概是不能跟谢景掰扯清楚了。
谢景似乎一时之间不能接受多年婚约一朝被解的事,仍旧心存侥幸,再三表示自己会竭力去为顾同甫奔走、去劝说父母,也希望顾云容能再行考量。
顾云容见无法一下子说服他,也未再多作言语,只道天色不早了让他快些回去。
月色若水,一阵风起,一抹樱花瓣飘落顾云容青丝云鬓,恍如轻烟密雾里点了一抹娇粉,越显临风而立的姑娘玉貌幽花娇娆,殊色迥兮出群。
谢景一刹那看痴了,抬手去抚她间娇粉。
顾云容后撤一步避开,谢景也回过神来,却并未收回手,低声道:“兜兜头上落了花瓣。”
顾云容心中嗟叹。其实谢景极会花心思讨姑娘欢心,逢着年节亦或她生辰,他都会翻着花样给她送礼,有时是近来时兴的绢花钗环,有时是亲手做的小摆件儿,送时还不忘夸她越好看了,然后关切地表示她好似又清减了,交代她不要为了纤瘦刻意节食。
虽然顾云容私心里并不相信男人的这种鬼话,她就不信她若真吃成个胖子谢景不会嫌弃她,但这种话听着实在舒坦。
而她对桓澈,活像是谢景对她。她也是挖空心思试图亲近桓澈,念书女红上都没挥出来的聪明才智全使在了这上头,然而媚眼都抛给了瞎子。
如果她喜欢的是谢景,事情会简单很多。
真是冤孽。
桓澈纵马领着一班护卫追捕而至时,正看到小树林里谢景欲为顾云容抚花的举动。
拏云也远远瞧见了这一幕,但也只是一瞥,人家表兄妹如何也不关他事。他环顾时忽地一顿,猛地朝着某一处张弓搭箭。
桓澈比他的反应更快,拏云的箭还在弦上时,他的两枚飞镖已呼啸着没入蒙着月色的树丛。
顾云容只听身侧传来两声闷哼,一惊回头,就瞧见几道暗影就地一滚,鬼魅一般窜出。
桓澈不知何时跃下马背,如风而至,在顾云容等人尚未反应过来时,他已领着一众护卫三两下将几个从树丛里窜出的人按在了地上。
干脆利落的身手看得众人又是一怔。
顾云容借着月光看清了地上那伙人的穿着打扮。
清一色的灰色劲装,下头的兜裆布从脖子绕到□□,最后在腰间绑定。
瞧着像是间者,也即为后世所熟知的忍者,此时的忍者也可称间者或乱波。日本国名早定,眼下正逢日本战国乱世,乱世是忍者、忍术展的巅峰时期。
间者会在月光较明的夜晚换上一种可两面穿的衣裳,这种衣裳里为茶色外为灰色,如此便可在面临追捕时中途将衣服换个面儿,以迷惑对方。但这几个间者显然未曾变装,大约是因为桓澈的追击实在太快。
顾云容惊魂未定,她刚才神思不属,竟未曾留意到身边的树丛里窜进了几个间者。
可钱塘县怎会出现间者?难道倭寇在密谋什么?
桓澈命人将那几个间者押走,转头走了两步,又略略转眸,目光扫向顾云容一行人。
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最后一哆嗦,居然卡住了!
桓澈身体向来康健,一年到头都鲜少生病,头先也全无水土不服的兆头,她想不通他为何会忽然就病了。
她甚至想到了他会否是不小心触了他那个特殊的病症,但细想又觉着不可能,他不太可能那般不谨慎。
但她转念一想,他体魄好,说不得养几日就好了。可又过了半月,宋文选打探来的消息仍是殿下尚在病中,未去衙署。
顾云容坐不住了。
这样下去,顾同甫不知还要在牢里待多久,牢狱哪是能久留的地方,顾同甫前世就是因为久滞囹圄,身体亏损得厉害,如今可不能重蹈覆辙。
她一个人不方便出门,便再三央求顾嘉彦带她去听枫小筑打探一下。
顾嘉彦当下拒了,沉着脸对她道:“我看你就是许久未见心里惦记他了,当我瞧不出?小妹你清醒些,他是什么身份,咱们又是什么人家?纵他看你颜色好,肯要你,也是让你做个姬妾,再不然就连个名分都没有,只是玩弄你,你可想过这些?”
顾云容小脸都皱到了一起。顾嘉彦完全误解了她的心思,她如今已经对桓澈死心了,退一万步讲,纵然她没死心,她也清醒地知道她跟桓澈差距悬殊,不会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意图。
她又费尽口舌跟兄长解释她对桓澈并无他想,只是想去看看他此番病倒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想耽搁父亲出狱之事。
顾嘉彦觉得妹妹怕是傻了,连借口都不会编:“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一个平头百姓,如何入得亲王别院?你去了又能如何?”
顾云容抿唇:“我就是试着探个底,横竖在家里也是坐卧不安。”
顾嘉彦见劝了这半日也无用,索性就带她出了门。横竖也进不去,让她去一趟也好断了念想。
到得听枫小筑后门,顾云容等了许久才等来两个婆子从里头出来。她命秋棠上前搭话。秋棠按照她的吩咐,先一人塞了些碎银子,而后自称家中是采办药材的,听闻王爷病了大半月,想知道究竟是何病症,看能否进献些许草药在王爷面前博个好。
其中一个穿姜黄比甲的婆子端量秋棠一番,摇头说她们并不在王爷身边伺候,亦不知王爷是何病症。
秋棠还欲求她们帮忙打探,却见两人径自走了。
秋棠没办成事,折回去愁眉苦脸问顾云容接下来当如何。
顾云容轻叹一声,虽然她早就料到这事不好办,但真正面对时,仍有些无奈。
秋棠在后门外拦问婆子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握雾耳朵里——听枫小筑里里外外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报到他跟拏云那里,然后他们再报与桓澈知道。
握雾将此事说给桓澈时,拏云一直暗中观察自家殿下的神情。
大半月没见,他原以为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可如今人家姑娘都找上门来了,他倒要看看殿下是何反应。
桓澈正整理着案头的文书和信札。他面上容色清淡,气色如常,并无一丝病色。
听罢握雾的禀告,他略顿了顿,低下头仍旧翻阅书信:“不必理会。”
拏云与握雾对望一眼。
殿下这阵子夜里总睡不好觉,白日里偶尔还会走神,他们原以为是因着浙江兵事,但后头瞧着又觉不像,这便忍不住往顾家姑娘身上猜——不过这种不靠谱的揣度他两个谁都没胆子在殿下面前露出来。
握雾脑子虽直,但也抱着一种类似于等看好戏的心态等看殿下是否会反悔,可站了片晌,殿下只是低头翻阅尺牍,未再抬头。
跟拏云一道退出来后,走出去老远握雾才敢低声道:“我还以为顾姑娘会是个特例。”
“这也说不好,”拏云沉容道,“殿下可是把顾同甫跟于思贤一道从牢房调到了鞫讯室暂押,待遇有别于监犯。于思贤是朝廷大员,给予优待无可厚非,但顾同甫不过一个县衙书办,为何也能这般?”
“案子已经审清,何况顾同甫这案子跟于思贤那案子有所牵连,就手儿把他也一道从牢里提出来,没甚好奇怪的。”
拏云嘴角微扯,不想与握雾多言:“休要断言过早,万事往后看便是。”
书房内,桓澈手上略停,透过半开的窗扉往外头望了须臾。
他这阵子顺着寇虎这条线查下去,有了不少斩获。不出他所料,寇虎是那群卖国官商与倭寇的中人。这个水手虽则资财不丰,但交际极广,凭此为两方互通消息,从中牟利。后来手头银钱多了,又做起了走私的勾当。这也是寇虎手头宽裕起来的缘由。
他思量之下,派人假作这批间者去找了寇虎。
然后他套出了一个消息,三日后,杭州府这边将有一批硝石和铜铁要秘密交易,买主是佛郎机人。
但具体的交易地点未能套出。
据他这些时日得到的奏报来看,这是那帮卖国官商的惯用伎俩。铜铁和硝都是制作火器的必需品,国朝对此历来严格控制,地方乡绅与奸商藉由自身之便,将国朝的优良铜铁和硝石卖给佛郎机人,佛郎机人将之做成火器,然后配备给倭寇,倭寇凭此走私并劫掠。
这也是为何倭寇的火器装备能与国朝相匹敌的原因之一。
但他觉得这种阴私交易还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是浙江本身兵力不足,一旦倭寇再度大举入侵,极难抵挡。
桓澈低头对着舆图思忖少顷,抽出一张锦笺,提笔写信。
给于思贤和顾同甫翻案之后,果然什么魑魅魍魉都出来了。那些大员小吏没少来求见他,他索性称病,闭门不见。
他将于思贤跟顾同甫暂且押在衙署除却引蛇出洞外,还有一个考虑——眼下浙江官场蠹虫未清,将两人放出来说不得会出事端,所以他暂且将人留在了衙署里。
他头先已给父皇去信,等手中这封信寄出去,大约几个替换上来的封疆大吏已带着父皇的谕旨并吏部的调令往浙江赶了。
桓澈敛眸。
沿海这盘棋上各路人马皆有,但最大的赢家还是他父皇。
他将信交给握雾后,便即刻吩咐备马,径往后门去。
他觉得他应该再去水寨和烽烟台那边查看一下风候,看倭寇下一回来犯会自何处登岸,顺道看看能不能找出适合三日后那场交易的地点。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跟在后头的拏云也不得不加快脚步。
等出了后门,他若无其事地朝周围扫视了一圈。
外头已经只剩守门的兵士,再无旁人。
拏云总觉得殿下好似有些失望。
他忍不住想,殿下这个别扭性子真是要命,方才怕是想来见顾姑娘的,如今终于出来了人家却走了。
拏云沉着脸想了一想,道:“殿下……”
他想说殿下要不骑马去找找,指不定人家还没走远,但转念一想,又不太敢说,万一殿下不承认还训他一顿就不好了。
桓澈回头,问他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