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莱终于决定单独去找齐明玉谈谈。
走进齐家，他便皱眉感受到一种古怪的气氛。
这个已经渐渐没落但依旧底蕴深厚的家族有着一套地段寸土寸金的老式洋房。粉墙红瓦的尖顶建筑，成簇的藤蔓蔷薇在园丁的照料下缀满了沿路的栅栏。
富丽堂皇的洋房门后掩盖住的，是弥漫的灰败死气。
齐章柱一年前中风，到目前已经发展成严重的全身瘫痪。
如果他现在能健健康康地站起来，正要过六十大寿。但他如今只有眼皮能自如地动一动，吃喝拉撒都要他人经手，筹办生日也没有了什么意义，不过是引更多人过来笑话他而已。
江莱同他是有过来往的，就公事来说，齐章柱这个男人能威风这么多年，还是有几分实力的。
可是那样威风凛凛的商界大亨，也抵不过自然轮回，不过数月头发皆花白，双颊的肉都陷了下去，乍一看去犹如风烛残年的耋耄老人，且不提其他，这副模样总能让人升起一番共情。
毕竟你现在如何光鲜风华，总也有老死之日。
家主已然这副模样，主持大局的换成了集团的董事们以及年纪轻轻的大小姐齐明玉。
让人唏嘘的是，不仅齐章柱半个脚踏进棺材里了。最近的商报首页火爆刊载的头条是有关齐明玉重病住院的新闻。
父女躺在不同的病床上，却一样地与死神在争分夺秒。
江莱例行公事般地来到齐章柱房中打了招呼，正要走时，齐章柱疯狂挣扎了起来，他肢体动不了，只有一双渐渐浑浊的眼睛透露出惊人的情绪，喉头里不断传出“咯咯”的沉闷响声。
江莱在一堆兵荒马乱的佣人中转头冷漠地与他对视。
齐章柱流出了眼泪。
这一幕浅浅看去，倒像是情深义重的告别，实际却是一个叱咤风云一生的男人对于支撑自已所有的名利场最后的诀别。
没有人能记住齐章柱这个人，将他的名字刻在春秋碑上。
能记住的，只有利益，只有钱。
他知道他死后，齐家就没了，接管这一切的，最有可能是眼前这个风华茂盛的年轻人。
他嫉妒江莱的健康和
正当人迟暮之时，才能看清楚这一生经历是个什么牛鬼蛇神的模样。齐章柱这一生追名逐利，祸害过的人不少，许不是大恶，但也绝算不上什么好人。
没有人真正尊敬喜欢过他，他知道的。
守候在齐明玉床边的齐夫人，看到江莱走进来，连忙用手帕拭干眼角，站起身来。
齐夫人容颜貌美、气质独特，却不是什么大家族的千金，他曾只是个酒吧的卖唱女，后来嫁给酒吧老板被庇护了几年。
在酒吧老板一次群架中被人失手打死后，成了寡妇的齐夫人顶着百万债款的压力独自抚养了一对女儿一段时间，终究还是支撑不住，为了金钱做了齐章柱的情妇。
他是个典型的柔弱女人，善良、无主见，两个女儿在父亲死前与父亲更为亲近，在父亲死后相依为命，似乎从小就知道母亲无法依靠。
齐明玉刚吃了药睡着，他睡眠很浅，陌生人一来便从光怪陆离的梦中惊醒。
齐夫人是见过江莱的，还一度以为这个年轻人会是齐明玉的未婚夫。
不过事到如今，这两个年轻人之间有没有发展的可能性，他已经看的一清二楚。
“江莱哥来了啊。”
齐明玉被齐夫人扶着从床上坐起来，脸上的笑容除了因病带来的虚弱，其他都无懈可击：“不是在国外吗？是听说我病了，连夜赶回来的吗？”
江莱见他重病不似作假，嘴唇是不正常的乌青色，一时也不好找他麻烦，就点了点头：“因事回国，正好来看望你。”
“妈，你们先出去吧。”齐明玉面色冷淡地对齐夫人说：“我要跟江莱哥说会话。”
“这……”齐夫人最知道他的身体情况，犹豫不定。
“出去。”齐明玉脸色不好看起来。
齐夫人现在最怕他气不顺，连忙说几声“好”，带着保姆护工们走出房间，给他们二人留下单独的空间。
江莱盯着床头药瓶外的贴的英文说明，皱眉问道：“你有心脏病？温禅知道吗？”
齐明玉目光里渗透了阴云：
“本来不准备让他知道的，不过之前我妈多事找了他一次……”
江莱冷笑：“那你现在是为了你姐姐，想要用自已的
齐明玉听言一愣，然后好像是听到特别好笑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笑到呛咳了几声之后才停下来：
“江莱哥好像误会了什么，我怎么可能去报复他。我爱着姐姐，也爱着他，而他现在这样，可以说是我姐姐害的，我心疼还来不及，怎么会去报复他？”
“他现在这样是你姐姐害的？”江莱不太能理解齐明玉的意思。
齐明玉目光微微闪烁，怜悯地看着他：“没想到你竟然不知道这件事。”
“什么事？”
江莱在他掌控者般的笑容中莫名开始烦躁起来。
齐明玉等待了几秒，才开口回道：“关于阿禅的过去，他性格大变这件事。”
“怎么说？”江莱语气冷硬。
齐明玉笑了起来：“你觉得你看到的阿禅是真正的他吗？”
“他是不是真正的他，我比你清楚。”江莱紧紧地盯着他：“至少朝夕共处的时光不会作假，我倒是很疑惑，你明明只是齐良玉的妹妹，为什么会了解这么多他的事情？”
齐明玉冷笑一声，道：“我和姐姐本就该是一个人，我们是一体的。吃饭是、睡觉是、上学是、谈恋爱当然也是，姐姐的一切经历就是我的经历，姐姐的一切情感是我的情感。他是我的眼睛和嘴巴，我是他的灵魂和躯干。”
这段话实在太神神叨叨，江莱对他的过去毫无兴趣，他只想知道一件事：
“既然你说现在的温禅不是真正的他，那真正的他是什么样的？”
齐明玉无意识地用手指卷着发梢，静默了片刻，方答：
“阿禅过去是一个看起来很冷酷可怕的人，我们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在打人，当时我们很害怕。我们看到他空手，面前站着四个手持凶器的混混，最后身上全是那些混混的血。那时他一个朋友也没有，学生们都只敢私底下悄悄议论他，叫他‘恶魔’。”
八年前——
平常流里流气目中无人的混混们，此时都坐在地上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滚。”
不用那人再多说半个字，混混们连眼睛上的血都不敢擦，惊恐地拔腿就跑。
齐良玉攥着书包带了，躲在一边不敢作声。
他看到那人脱下了染血的外套，
“走吧，姐姐。”齐明玉说道。
齐良玉咽了咽口水，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走到垃圾桶前，拿起了那件外套。
齐明玉问：“这是要做什么？”
齐良玉把衣服叠好抱在怀里，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想带回家洗干净，然后还给他。”
“可是他看起来好可怕，这样没关系吗？”
“他是为了救我们呀。”齐良玉说：“如果他没来，那些小混混会欺负我们的吧？”
……
齐良玉背着书包走向学校，他听到旁边有人在议论他。
“那个刚转过来的女生又再自言自语了。”
“是不是有什么心理疾病啊，感觉好可怕。”
“……”
“姐姐，我是不是又让你困扰了？”
耳机里，齐明玉的声音娇弱又可怜。姐妹俩的声音十分像，但因病的缘故，齐明玉的声音总比齐良玉的少了几分活力。
“没有的事！”齐良玉连忙说，他安慰道：“我本来就没什么朋友，如果不跟明玉说话的话，肯定会很寂寞。”
“……谢谢姐姐，我真的很想跟姐姐一起上学。”
齐良玉眼神温柔：“很快的，等找到了合适的心脏，我们就可以一起上学了。”
齐明玉突然惊呼一声：“姐姐，他来了！”
齐良玉抬头看到一个男生越过自已先一步走进教室。
在他进来之后，原本哄闹的教室陡然安静。
“他比班主任的威慑力还大。”齐明玉笑道。
齐良玉在安静的教室里不好出声回话。
英语老师拿着试卷走了进来，环视了教室一周之后开始发卷了。
“三模的英语成绩已经出来了，我们班这次考得不错，平均分年级第一。第一名是年级最高分温禅，满分120，第二名齐良玉，118分，第三名王明天115分。来讲台拿卷了。”
“他好厉害啊。”齐明玉惊呼。
齐良玉低着头走上讲台，他拿卷了的时候，那个不久前打人打得满身是血的男生就站在他身后，他的胳膊不小心碰到了他伸到讲台拿卷了的白皙手背。
这让他紧张得呼吸停了一瞬。
“温禅……”
英语老师叫住年级第一，想说什么，但又找不
齐良玉红着脸瞟着男生笔挺瘦削的背，走回自已座位坐下。
等到上午的课上完。
放学后，齐良玉急急忙忙收拾好东西跟在快步离开教室的男生身后。
过了一个拐角，突然跟丢了人的齐良玉焦急地抬头找寻，只听到身后传来没什么情绪的声音：
“别再跟着我了。”
齐良玉心中一紧，转身怯怯地望向站在拐角处的男生，对上一双玻璃珠一样清透却无机质的眼睛。
“我、我想还你衣服。”
他躲开对视过来的目光，连忙从书包里找出已经洗干净散发着皂液香气的外套。
“不需要。”
他转身就走。
“温禅！”
齐良玉大声叫出他的名字，看到他脚步停了下来，露出放松的情绪。
“谢谢你帮我！”齐良玉对他说。
温禅转回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明亮的光照下五官精美秀丽、不似真人。
“不要误会，我从来没有帮你的意思。”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