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轻纱不知不觉掩盖了远远近近的一切,月光映照在沉眠的河水上,波光粼粼,如同熟睡巨兽一起一伏的呼吸着。
方辰硕走在夜灯下,缓步在河桥,微风游过身旁,温柔的如同初吻。
今天只是回到中国的第一天,却发生了如此漫长的故事,他双手插在口袋百无聊赖。
他慵懒的抬首,在这里几乎看不到天空中的耀星,和‘城池’的天空有着云泥之别,然而他们只相隔了机航十小时的距离。
方辰硕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本无意高调现世,却因自己的不成熟连累着身边的朋友,回想着今天发生的种种和马局最后告诉自己的话,陷入了沉思。
已经和警方签署了保密协议,这件事只可甲乙明知,不可外传,他没有选择,为了徐海和顾尔悦,他也必须帮助警方做这件事,既然没有退路,那只能仔细思考当下的问题了。
“马瑞丰那个老狐狸。”方辰硕无力吐槽着,他觉得马局长似乎有点太过于信任他了,是多年来磨练出的直觉吗?这个计划儿戏到甚至没有任何的作战方案,对方可是极度危险的军火走私犯,但凡出一点意外,结局是自己无法承担的,但马局却说一切行动的后果由他负责。
另一方面就是李警官了,实在没有想到李警官竟然是名女辈,还长得那么漂亮,怎么会从事警察行业呢?不做明星简直就是浪费资源,暴殄天物,况且……方辰硕觉得明天的计划中,她可能会碍手碍脚,但即使自己极力反对,也没有拗过李警官的虎脾气。
“算了,明天再想吧。”方辰硕过了河桥,马上就要到群峰小区了,他发觉自己真的改变了许多,如果放在以前,这样的事可能会把他吓个半死吧?
军火走私犯……在他的脑海中,这种组织只存在于电影中吧,那些可是为了利益不择手段,杀人不眨眼的主,可自从适应了‘城池’的生活后,听到马局长提出的要求,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害怕……
怎么说呢,方辰硕还是觉得他已经和人类拉开了距离。
不知不觉间,就已经站在了群峰小区的大门处,可是……和往日热闹的景象不太一样,他看了看时间,这才七点一刻,却安静的如同凄萧的凌晨。
门卫大爷从保安亭走出,直视着方辰硕。
“你,你回来了?”说起话来,似乎有些紧张和害怕。
“嗯?大爷,什么事。”方辰硕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事迹已经被魔化后传的沸沸扬扬。
“警察没有把你扣在那里吗?”
“……”他好像明白了门卫大爷的用意,“哦,你说那件事啊,是个误会,已经没事了。”说罢就继续向小区内走去。
“等等……”大爷一把拦住了去路。
“还有什么事?”
“经过居委会的讨论,一致同意你不能在这个小区继续生活下去了。”
“什么意思?怎么会这样?”方辰硕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你的事,业主们都受到了惊吓,他们觉得你继续生活在这里,会威胁到他们的安全。”话语间,门卫大爷似乎有些惋惜,但同时也夹杂着害怕,和方辰硕始终保持着距离。
“知道了。”
他转身离去,并无多言,此时的方辰硕有些发觉,他已经开始无法融入这个世界了。
可……
有什么关系呢?在去到‘城池’之前,不也无法融入吗?
他自嘲的笑了笑,他现在所做的事,不可被当世的人所理解,却也无法诉说,这种超越认知的立场,不能被常规思想接纳。
今晚先住在酒店吧……
他昏昏沉沉的走进了群峰小区附近的一家青社,站在前台机械性的递出身份证,在登记好身份信息后又机械性的接过房卡,表情麻木,眼光涣散,如同刚刚丢了工作的失意青年。
他迈着灌铅的步子,向房间走去。
好累……
在‘虎区’同萨格派战斗时都没有这么累,是有家不能回的缘故吗?
又好像不是……
曾经的感觉又回来了,那种无力感,孤独感……
他躺在酒店的床上,拿出手机打开聊天软件,又看到了自己的网名,‘雨夜的风’,对啊,曾经这个世界给予他的感觉,就是孤独,如今也是,什么都没有改变,可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么大的落差呢?
他可以清晰的感受到来自社会的恶意,明明他不想伤害任何人。
方辰硕望着天花板上最靠近角落的白炽灯,呆呆的仰躺着,看着那强白光一点一点透过自己的眼睛,照射进大脑,把一切都渲染成了空白。
世上存在着不能流泪的悲伤,这种悲伤无法向人解释,即使解释人家也不会理解,别人不会懂你所求,更无法看透你的心,与其把心思浪费在这上面,不如在有限的时间里忠于自己,方辰硕认为现在的处境就像吞进了嘴里的玻璃碎片,满口鲜血却吐不出来。
人类的自私是天生的,是骨子里就有的,这种生物总会有一套歪理,要符合他们所有的利益点,要符合他们的所有心情,如果触碰到了那条线,恶意将至,这只能理解为……
愚昧的人们。
他没有兴趣给每个人留下好印象,其他人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那么他就是,好坏都认,委屈的话,一句也不想说。
时间一点点的消逝,困意爬满了大脑,神经中枢仅存的兴奋被抑制,他停止了思考,眼睑像涂抹了湿沙一样干涩,直到再也无力睁起,他昏睡了过去。
夜鸦也许是飞累了,停栖在了窗沿,随着它那粗哑的叫声,带着满腔的幽怨,方辰硕的意识坠入了模糊的深渊,虚无且缥缈,直到脑海中的黑暗被一点点啄噬殆尽,揭去穹幕,他再次进入了久违的‘忆境’。
曾经的世界,如同身下的草原,和谐且辽阔,一碧千里的绿茵沿山坡盘旋而上,硕大的云身如同游轮漂滑在苍巅,弱水之隔的赤乌,映照出道道纤绝的尘陌,潺潺暖溪恍若金汤,逶迤至绵亘的嵽嵲深处,青色与蓝色组成的元素,勾绘出了这般痴醉桃源。
方辰硕感受着这般温存的朝暾,轻裘缓带,枕稳衾温,他以第三人称的视角,观察着这梦般幻境。
这里……是哪儿?
沁人心脾的风吸进了身体,方辰硕慵懒的伸展着四肢。
算了……
有什么关系呢……
他感受着大自然的呼吸,聆听万物之声,如梦幻虚境,仙言万疆。
远处的草地上躺着一位男人,身穿长袍,精炼的身躯与唯美的画面格格不入,头上顶着如同象牙般的斗牛角。
这个男人,好熟悉,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此时方辰硕的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静静的看着发生的一切。
一只复眼黑褐色的玉带凤蝶渐停了双翅,停留在他的鼻尖。
男人被一阵嬉闹声惊醒,他缓缓抬起双睑,看向离他不远处一头似熊非熊的生物在和一个身穿甲胄的人酣嬉淋漓。
男人惺忪辗转,侧首看着不远处斜插在草地上的冷兵器,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一根斧柄,却不见其斧刃。
方辰硕呆呆的看着斧柄,思绪如同绸缎飘忽不定。
“祖。”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出。
方辰硕回眸,一位与自己素不相识的魁梧之人站在面前,身着甲胄,怀中抱着颅盔,日光打在铠甲之上,反射出的刺眼折线让他下意识的遮掩双眸。
士兵和方辰硕擦肩而过,走向男人。
“断修,是你啊。”被称为祖的男人答到,语气且极为亲切。
“祖,食铁的力量已经可以压制章绝了。”名为断修的士兵似乎在对他汇报情报,并指向了不远处那头似熊非熊的生物。
那头生物脚下压着另一位士兵,看士兵的样子,有些恼羞成怒,他拼命的撕拽着生物的耳朵,并大声呵斥:“快给我滚下去,你这头猪。”
“呵,食铁渐渐长大了。”祖开口说到,声线中夹杂着宠溺。
“是啊,已经有了可以做为‘战乘’的实力了。”
“食铁。”祖大声召唤。
生物听到了声音,从士兵身上挪开,得意的走向祖。
走近才发现,此生物其状如熊,其身有纹,黑白相间,劲爪具有极强的解剖力,每一步都几乎割开土地。
“你已经可以打败章绝了吗?”
“吼~”名为食铁的生物头抵在祖的胸前撒娇,可声音却深厚雄哑。
“原来如此,你想找个更强的家伙训练?”祖似乎可以读懂食铁的语言,毫无障碍的沟通着。
“咳——”刚刚被扑倒在地的士兵咳嗽了一声,走了过来,他擦拭着身体上残留的口水,一脸嫌弃。
“别太得意,我只是没有认真罢了。”
“章绝,败了就是败了。”
“是,祖……”章绝听后并无多言,只是俯下身来倾听祖的教诲。
三人一兽在广阔的绿茵之地,惠风和畅,陶情适性。
没有自私,没有背叛,也许世上真正奢侈的东西,只有信任与依赖吧。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该会有多好。
起风了。
方辰硕垂眸,风软软的从他颈部悄悄溜走,霜发一起一伏,一道凄泪从左眼缓缓流下,浑浊且温热。
他轻触泪痕。
“为什么,会哭呢。”方辰硕不明白缘由,但看着眼前的景象,身体却产生了反应,从心底突然涌出莫名的冲动,想要走上前去,去拥抱他们。
“断修,章绝,不要离开我。”方辰硕突然从嘴中说出了莫名其妙的话,他的手抬起试图触摸到他们,但却越来越远,除了梦以外的地方,就再也见不到他们的那种悲伤,燃成焰,烧了千年。
失重感包裹了全身,他朝深渊坠去,另一幅画面冲进了脑海。
战争,永无止境的战争。
曾经的绿茵被熊熊烈火烧为了土碳,碳灰下掩埋着触目皆是的残肢断臂,冷兵器被血没去了光泽,斜插在大地。
河床的水被煮的沸腾翻滚,断修早已身首异处,即使面目全非,也可看到那最后痛苦及狰狞的容相,大火吞噬了他被扯下的断颅,慢慢沉入了溪底,如同炼狱的战场上,已无法辨认他的另一半躯体。
厮杀碰撞声在绵亘的嵽嵲深处回荡,苍巅的硕云早已经被阵阵哀嚎震散成粒。
裸露的赤乌默默注视着世间发生的一切悲剧,散射着最后的夕照。
章绝被切去了四肢,挖去了双眼,一根战戟刺破了他的胸膛,与其一起钉在了石山之上,血流如瀑,戟缨染上了脏色,随风飘荡在山谷间。
血肉至亲陆续走向死亡,一切都已来不及,方辰硕伴随着绝望,哭叫了出来,却无能为力。
战争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再也没有了心跳与呼吸,那个被称为祖的男人,满身渗血的骑乘着食铁,从地平线尽头赶来,似乎刚刚也经历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战斗。
当看到至亲都以没有了生命迹象,他跪了下来,跪在了推挤成山的尸体中,左眼流出一行血泪。
皮开肉绽的食铁早已精疲力竭,倒在了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呼着浊气,每一口都向外溢着脓血。
山络破碎成屑,大地皲裂似碴,数年以后,碳消灰散,血刷匿迹,绿茵复生,只是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复返,留下苟活之人,带着那份永不磨灭的羁绊,万古长青。
到后来,无法释怀的悲,让人百念皆灰。
再到后来,千秋万代,一切皆化为乌有湮融在九霄云外。
什么都不会留下。
祖的嘶吼扯破了声带,这般哀嚎让方辰硕凄入肝脾,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悲痛到极致,会干呕,而绝望的终点,是沉默。
窒息感包裹着他……
世界上为什么会存在战争?
因为有人,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战争。
人所做的事情,是对的吗?
人们互相残杀,人们走向死亡。
人的存在,是合理的吗?
这个问题仿佛永远没有答案,人性本恶。
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
胜者终是真理,为了这个真理,需要繁衍战争。
愚昧的人们为了营私罔利,把自己困在了死循环之中。
凌晨一点,方辰硕躺在青舍的床上,缓缓睁开双眼,左眼下的泪痕早已干涸成印,四周寒冷而又清澈,他起身望向窗外,在肮脏,昏暗的街道上方,在一个个黑色屋顶的上方,是幽暗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