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不得不承认,自己那副已经如死灰一般,再也‘复燃’不了的陈心旧脏,的的确确被张重辉‘吹’的这个牛,给激荡了一下……
但很快,朱翊钧就笑了。
还能有比‘三王并封’更好的法子?
还能够帮他将皇三子,立为皇太子?
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是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其实已经对立自己的宝贝儿子朱常洵为皇太子这件事情,不抱有什么期望了。
他已经累了,也已经麻了,更是已经清楚的知道,这大明朝的江山虽然姓朱,可实际的掌控人,却是他的臣子们。
如今的他就像是被剪了爪,拔了牙的胖猫,倒也不是不想挣扎,只是觉得挣扎反正也没有用,不如静静的‘看热闹’吧。
看看王锡爵还能怎么倒腾‘三王并封’,再看看他的其他臣子们,都还能怎么折腾。
比方说,那提出‘三王并封’的沈一贯?
“皇爷,虽然奴婢觉得张重辉是在说大话吹牛,但万一……”
“陈矩。”
朱翊钧打断了陈矩还未说完的话,笑问道:“你该不会跟张重辉一样,也得癔症了吧?”
信张重辉?还不如信王锡爵和沈一贯呢!
毕竟张重辉,又不是‘真正’的张居正!
陈矩见状也是急忙低下了头,然而爱主心切的他,实在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的机会,保不准就有‘万一’呢?
“皇爷恕罪,俗话说死马当活马医,奴婢只是……”陈矩仍旧想要争取。
“好了。”朱翊钧再次打断,道:“将死之人的胡言乱语罢了,莫要理他。”
朱翊钧并不想搭理张重辉,原因很简单,他不相信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有那么大的本事。
朱翊钧不仅很肯定张重辉没有这样大的本事!哪怕是张居正还活着!也断然没有这个本事!
满朝的文官,这不是‘一个’对手,而是‘一整个’对手!
“与其相信那小子,还不如看看王锡爵他们,都还能怎么折腾呢。”朱翊钧笑笑道。
朱翊钧倒想看看,这‘三王并封’,还能折腾成什么样!
反正他想要的‘目的’达不到,那满朝文官们‘想要’的,他这个皇帝,也绝对不会给!
闹吧,他倒要看看,还能闹成什么地步!
大不了,就让这世道彻底乱起来!
他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都不好过了!他的臣子们,也休想要安宁!
……
申府。
在来之前,王锡爵都已经做好要扯掉老脸,抱着申时行大哭一场,痛诉苦衷的准备了!
然而,在见到申时行的那一刻,这位曾经的‘会元郎’,仍旧还是那个要强好胜,一身傲气的王元驭!
“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三王并封’这么个害死人的破法子!当初也是我草率了,早知道就不该答应的那样爽快了!
还有于可远这小子,居然带头整我!真是气煞我也!我王元驭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了!这辈子!我也不会再跟他多说一句话!”
王锡爵一边喝酒,一边唾沫横飞地宣泄着近来的种种不爽。
为了防止出现前两次的‘意外’,申时行这次干脆连酒杯都不敢放在自己前方了。他只静静坐在一旁,面容笑笑的聆听着对方的倾诉,颇有点在看笑话的既视感。
“诶?”王锡爵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说了半晌,见对方只笑着听,却什么话也不说,自觉无趣的他不由得气道:“你笑什么?你倒是说句话啊!”
申时行却是笑得更开怀了,“要我说什么?难不成让我笑话你,现在总该知道这首辅的位子有多不好坐了?还是让我笑话你,傻到自己钻进三王并封的圈套里?”
“你个老小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三王并封是圈套嘛?我那是不得已!”王锡爵气得又灌了口酒,不服气的他又哼道:
“你还好意思笑话我!伱自己不也傻到钻进了妖书案的圈套里!”
申时行摇摇头:“我又不是自己钻的,你别诽谤我,我可没你那么傻。”
“呵。”王锡爵翻了一个白眼,刚想要笑话对方被一个‘十三岁娃娃’给扯进‘圈套’里的他,却是骤然停顿了下来。
毕竟,他王元驭自己,不也同样被那一个‘十三岁娃娃’,给扯进了‘三王并封’里吗?
似乎看穿了王锡爵的心中难堪,申时行给了对方一句不是安慰的安慰,道:
“行了,咱俩大哥不笑二哥,都是半斤八两。”
“唉……”王锡爵也是叹气感慨道:“是啊,大哥不说二哥。可说到底,虽然我年纪比你大,可你才是大哥。毕竟我现在的处境,比你当初要好上一些,可我……”
王锡爵‘又’欲言又止住了,但最终,他还是将那句心里话,‘承认’了出来:
“汝默,终究,我还是不如你啊……”
突如其来的这句‘夸赞’话语,让申时行不由得愣了一下,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王锡爵,看着这个素来只会‘损’他的同乡知己,吃惊道:
“元驭,你还没喝多少呢,怎么就醉成这样了?莫不是年纪大了,酒量变差了?”
“我没醉。”王锡爵笑着摇了摇头,平静又认真道:“我说的是真的,汝默,你真的很厉害。”
申时行张着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秉着‘人之常情’的‘习惯性’的客套,他还是谦虚道:
“其实我觉得你比我厉害,毕竟当年殿试时的卷子,我写的的确不如你好。
还有你儿子,可比我儿子厉害多了,王衡这小子,居然连续‘两次’乡试,都能够拿第一!
还有,你比我潇洒多了,也比我坎坷多了,记得当年你得罪了高拱,被贬到了应天翰林院……”
“怪不得‘他’当年选择了你。”王锡爵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不仅轻飘飘的便打断了申时行的层层客套话,更是让对方呆愣住了。
二人都没有去点明那个‘他’是谁,却是都心知肚明着。
王锡爵其实并不想提起‘那个人’的,但不知为何,许是喝醉了管不住脑子吧,终究还是不可避免的想起了,还提起了。
“汝默,诏狱里的那个不是他,你不要被他给骗了。”王锡爵好心提醒道。
申时行想也没想,就‘自以为’从容地回道:“你胡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相信那种鬼话!”
“不信吗?”王锡爵有些故意的,专门凑近了申时行的脸,审视着问道:
“汝默,你好不容易才从妖书案中脱身,如今理应远离是非,明哲保身才是。
可你不但不远离张重辉这个已经被‘赐死’了的是非之人,反倒还巴巴的专门跑去诏狱探监。
汝默,我真的很好奇,他到底都对你说了些什么啊?他真的不是张太岳,张太岳已经死了!”
王锡爵的话,直接将申时行给问沉默了,为了躲避王锡爵审视的目光,申时行甚至都想找个借口离开了。
就在申时行为难于,该怎样才能将这个话题给扯过去的时候,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这个令人尴尬的困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于慎行的到来,其实令气氛更加尴尬了。
毕竟不久前,王锡爵还在嚷嚷着要跟于慎行‘绝交’之类的话。
事实证明,王锡爵跟于慎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很像的,就比方说‘对事不对人’这一点。
当年张居正夺情时,这俩都是带头‘批评’张居正的人。
张居正死后倒台了,在大部分人都顺着风势‘倒张’时,这俩位仁兄却是将头一调,十分罕见的替张居正说起了话。
这样只‘对事不对人’的两个人,注定不会因为政治立场上的意见不同,而产生分歧。
毕竟王锡爵本身就也不认可‘三王并封’一事。
而且王锡爵‘更’不傻,世家出身的他,也是士绅官僚集团中的一份子啊!
一番表面上‘并不太’友好的‘扯皮’过后,三人又‘并不太’心平气和的同桌而坐了下来。
两个人聊是一个话题,三个人聊,那就只能是另一个话题了。
“元驭,三王并封就是一步死棋,你当初到底怎么想的啊?”于慎行直接便是问道。
王锡爵更是呵呵一笑,怪道:“本来在我这儿,三王并封不是死棋!可被你那么一搅和下去,现在不死也得死了,全都怪你捣乱!”
“怪我捣乱?”于慎行似乎脾气上来了,也哼道:
“你以为没了我,‘他们’就会善罢甘休?实话告诉你吧,我是见许国想‘撤’了,这才先站出来的!
要不是我先站出来,风头就让许国这个内阁次辅给占去了,届时你王元驭这个内阁首辅,便将里外都不是人!
我为了替你出来扛,连官都没了!你竟然还怪我捣乱?真真是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你可真令我寒心!”
王锡爵闻言后也是有些理亏,但好面子的他嘴上才不会饶人,当即便要找理由反驳。
眼见这俩人之间‘又要’闹别扭了,申时行发挥了老一行,当即便是挥舞铁锹,和起了稀泥!
一番口舌之后……
申时行就这么这边劝一劝,那么又劝一劝,三两下就将这两个‘面不和’,‘心却和’的犟种给劝得互相敬了一杯酒。
“事到如今,说再多也无义。”于慎行又是很直接地问道:
“元驭,接下来你想要怎样做?过不久我和汝默就都要回乡了。在走之前,我们或许能为你做些参谋。”
申时行没有搭话,更似乎没有听见这番明显就是在‘套话’的话一般,为躲避话题,他甚至还回头喊来了儿子,再添一坛酒。
王锡爵扫了一遍对方二人,直接便是笑问道:“怎么,‘你们’想套我话啊?”
于慎行却是一脸正义说道:“怎么能这样说我呢?我这是想替你出谋划策,怕你又像三王并封那样误入歧途!”
“得了吧你!”王锡爵直接站起身,干了碗里的最后一口酒后,他直接便是对二人笑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傻子!都想把诏狱里那个被赐死了的疯子给救出来!我告诉你们!绝对不可能!”
王锡爵说完,转身就走了。任由于慎行在后头一直喊,他仍是头也不回。
很显然,这次‘议和’,谈崩了。
“王元驭他实在是太执拗了,三王并封明显就是步死棋,他这样下去,可怎么坐稳内阁首辅的位子啊!”于慎行满脸担忧地说道。
申时行却是仍旧淡定,只一直望着王锡爵气愤离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对方了,他才将目光转至于慎行身上。
“可远。”申时行看着于慎行,目光平静却又满是认真。
“怎么了?”于慎行有些奇怪对方这般是要说些什么,他总觉得不是什么小事。
申时行没有拐弯抹角,目光冷漠间,他直接便是说道:
“可远,内阁首辅这个位子,我们不能让王元驭坐下去!王元驭,必须走!”
申时行的这番话,直接将于慎行给怔住了,半晌都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
毕竟于慎行一直都认为,申时行跟他一样,是要力保王锡爵为内阁首辅的。
已经哑住了的于慎行就这么呆滞住了,半晌后才问出一句:“为什么?”
“因为我嫉妒他,我见不得他好。”申时行很平静的回答道。
“不!”于慎行却是摇头,当即便是看穿反驳道:“汝默,你没对我说实话!”
于慎行不相信申时行会是这种‘小人’,尤其真正的小人是不会承认自己是小人的,或者说,小人从不认为自己是小人。
最重要的是,于慎行十分清楚申时行跟王锡爵之间的关系,这俩人私下里交情极深,绝不应该会背刺对方!
被揭穿了的申时行倒也没解释什么,反倒是苦笑笑道:“你既然都已经这样说了,说明你已经知道为什么了。”
于慎行再次沉默住了,因为他确实已经知道了答案。只不过,他实在是觉得有些可惜……
“可远,你我二人是最了解元驭的,他的性子,不适合当内阁首辅。”申时行缓缓说出了原因,叹惜道:
“元驭的性子太执拗了,我怕他会像太岳一样,做出那些‘傻事’,最后也落得……那样的下场……”
话至此时,申时行低下了头,也不知他是在说王锡爵,还是在说‘谁’,意味不清道:
“他们俩,其实很像……”
于慎行摇头,仍旧不知道,他是在说王锡爵,还是再说那个‘谁’,也以为不清道:
“像,却也不像,张太岳没有那么……疯……”
一时间,气氛沉默住了。
最终,还是申时行先开的口,感慨道:“做人要有傲骨,却不能有傲气。太岳是有傲骨,元驭却是太傲气。太傲气的人,下场或许比有傲骨的人还要更加凄哀,就像……夏言……”
夏言这位‘傲气’到不仅不将太监当人看,还甚至不怎么将皇帝给放在眼里的傲气首辅,下场实在是令人唏嘘。
于慎行知道申时行对王锡爵的担忧,可他还是说出了最‘重中之重’的话,问道:
“汝默,倘若元驭离开了内阁,那朝中便将没有‘我们’的人了!届时你要如何?我又要如何?”
是啊,什么所谓的‘交情’,最终都逃不过‘利益’二字。
于慎行哪怕自诩君子,然而君子也是人。
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对另一个人好,养儿还为了防老呢。
于慎行的问题,申时行似乎早就猜到了,他不慌不忙的看着于慎行,伸出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的同时,目光认真道:
“可远,内阁首辅的位子,今后只能是你的!你,便将是我和王元驭最大的后台!”
“啊……啊?”于慎行再次愣住了,紧接着便是忙惶恐回道:
“汝默,你在胡说什么啊?我现在连官帽都丢了,皇上又恨我入骨,怎么可能是我!你该不会被张太……张重辉给传染了精神病吧?”
申时行只是笑笑道:“你就等着吧,我申时行保证,你绝对可以当上内阁首辅!”
于慎行严重觉得申时行癫了,为了躲开这个令自己‘不安’的话题,他匆忙转移开了话题,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就问道:
“张太……张重辉他还能活着出来吗?”
申时行又是笑笑:“他不仅能活着出来,他甚至还能送你坐上首辅之位。”
……
沈府。
沈鲤手中拿着骆思恭不久前亲自送来的‘恐吓信’,正与另外二人,商谈着什么。
这二人,其中一位是郭正域,另外一位,是如今身无官职,本该在家中居家讲学,却仍在朝中名气极大的——邹元标。
“张重辉到底想要做什么?”郭正域满是不解的看着这封‘恐吓信’,乌青发紫的脸上,眉头紧蹙而起。
沈鲤眉头紧锁,说道:“他这是在逼我们,逼我们用这个‘东西’,救他出狱。”
“逼?”郭正域一脸不解,又问:“他一个被圣上赐死了的人,怎么逼我们?而且他都被圣上赐死了,怎么可能出狱啊!”
“美命,你难道忘了,沈一贯是怎么当上礼部右侍郎的吗?”沈鲤皱着眉头,道:
“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张重辉跟他背后的人,替沈一贯出了‘三王并封’这样一个谋划了,这才让沈一贯得以升官。”
郭正域似乎有些理解了,惊问道:“所以当初张重辉当初之所以去揍沈一贯,其实是为了与对方撇清关系?他们其实是一伙的?”
沈鲤点头,却又摇头,猜测道:
“我猜……他们一开始应该是一伙的,后来应该是闹分歧了,不然张重辉也不会来跟我们‘谈条件’了。”
这一次,久未开声的邹元标开口了,道:“他们是不是一伙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礼部尚书的于慎行走了,而三王并封一事又由礼部管辖,如此一来,封王之事便由沈一贯这个现在礼部最大的官儿来办了。”
郭正域却是不理解了,道:“不可能吧?三王并封可是个得罪人的活,沈一贯就算再怎么想逢迎圣意,也不敢得罪我们所有人吧?”
“得罪我们所有人?”邹元标笑着反问道:
“美命,我们才多少人?你知不知道沈一贯暗中培植了多少党羽?他们可全都是同乡,全都是浙江人啊!
而且沈一贯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为了往上爬,连脸都可以不要!你觉得他会在意我们区区弹劾?”
郭正域也是怔住了,深知‘老乡会’威力的他,恍惚问道:
“你是说,沈一贯他……为达目的,甚至想成为下一个‘严嵩’?”
邹元标没有说话,只是严肃地点了点头,目光之肃然,令人不由得心情紧张。
郭正域紧张了,毕竟可以说,没人能够比他更厌恶沈一贯了!
倘若沈一贯真的成为了下一个权柄滔天的‘大奸臣严嵩’,那他郭正域将要死无葬身之地!
与此同时,沈鲤与邹元标的心绪也是不安着,一旦沈一贯‘成了’三王并封一事,接下来便是入阁!
到那时候,沈一贯第一个剪除的异己,便是他们这些还‘不成气候’的‘群贤’了啊!
“所以……我们只能救张重辉出狱了?”郭正域又问起道:
“可是……张重辉的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指使他?他们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难道就为了救张重辉出狱?”
“张重辉的背后应该是申时行,也只能是申时行了。”沈鲤只回答了这些,对于张重辉曾私下里对他说过的那个‘真正目的’,他没有说出口。
因为那个‘目的’,实在是太天方夜谭了。
郭正域不是傻的,他听得出来沈鲤在刻意回避着什么问题,故而他扭头问起了一旁的邹元标,道:
“尔瞻,申时行是你的老师,你觉得会是他在背后指使张重辉吗?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似乎是申时行这个‘老师’带来的‘回忆’并不怎么愉快,向来‘怼天怼地’,还因为得罪张居正而被打了整整八十棍子,又被贬职流放到‘山卡拉’里整整六年的邹元标,居然沉默住了!
良久,邹元标才开口回答一句:“等叔时来了再议吧。”
论骂人,他邹元标十分在行,可论起谋划局势,邹元标认为自己远远不如他口中的这位顾姓好友。
如及时雨天降一般,邹元标话音才刚落下,他口中的‘叔时’,就来了。
“许久不见,诸位别来无恙啊。”
刚过不惑之年的‘顾宪成’没有一丝一豪的老成感,他踏着大步走来,如春风得意的少年那般,步步皆稳,笑得从容自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