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暴怒了,这既在张诚的意料之中,更在张诚的意料之外。
张诚料到了皇帝陛下会不高兴,可却没有料到皇帝陛下居然会不高兴到如此夸张的程度!
“皇爷恕罪!”张诚忙跪在地上解释道:“不是奴婢不禀报于您,实在是因为此事太过荒诞鬼扯,奴婢恐污了皇爷您的尊耳,这才不敢多说啊……”
听到这番回答过后,朱翊钧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太过激动了。他心中想道:
“的确……什么夺舍……如此荒诞鬼扯的事情怎么可能是真的?张居正已经死了!死得透透了!已经不可能再回来控制我了!”
自我催眠安慰一番后,朱翊钧的心情逐渐平静了下来,只不过他还是问道:
“张居正那个叫什么张重辉的孙子,真把于慎行给唬得团团转了?”
张诚忙回道:“回皇爷的话,据东厂番子说,当时于慎行似乎是信了的,但也没有说完全信。但从于慎行后来为张家那三千亩地四处奔波的作为来看,想来他应该还是信了的……”
朱翊钧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小娃娃都跟于慎行说了些什么?”
张诚回答:“回皇爷的话,那娃娃就是装神弄鬼一番,说了张居正第一次见于慎行时的画面。”
“就这?”朱翊钧一脸疑惑:“如此荒诞之事,仅凭这三言两句,就将于慎行给轻松骗过去了?”
“可能大概吧……”张诚也是不太确定地回答道。
张诚本来只是想着将此事当笑话讲给皇帝陛下听,没成想这样一个鬼扯的‘笑话’,皇帝陛下居然还上心了起来。
“那孩子都有哪些不对劲的地方?”朱翊钧又问了起来。
张诚想了想后,回道:“回皇爷的话,有是有,但倒也不算……虽然发生的那些离奇事情全都跟这个娃娃有关,可他只是个六岁孩子,一个六岁娃娃总不能真就又能杀人,又能放火吧?依奴婢看,肯定是有人在幕后操纵指使。”
朱翊钧再次沉默了。
是啊,一个六岁小孩儿,怎么可能做那些杀人放火之事,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指使。
而那指使之人,不出意外的话,便是他的‘好母后’跟‘好弟弟’了。
一想到这一点,朱翊钧就忍不住叹气,他没想到,朱翊镠居然会背刺自己,亏得他那么疼这个唯一的亲弟弟。
朱翊钧对朱翊镠的背刺行为其实是十分生气的,但他却并没有揭穿弟弟,更没有对其加以惩罚,甚至连指责谩骂都没有。
没有人知道朱翊钧为什么会这样惯着朱翊镠,为了给朱翊镠举办一场浩大的婚礼,朱翊钧甚至还因为‘婚宴规模’一事跟朝中大臣们争执了许久。
最终,抄没张家所得的那十余万两金银,全都砸进了朱翊镠的浩大婚宴中。
一个王爷的婚礼举办得如此奢靡,实乃令人触目惊心,因为此事,朱翊钧收到了雪花般的弹劾奏疏。
朱翊镠这个王爷,也因此事成为了众矢之的,沦为了诸多官员、百姓们口中的骂柄。
这些事情朱翊钧全都知道,然而他却是置若罔闻,他不但没有指责弟弟朱翊镠,甚至还更加的‘宠着’弟弟了。
藩王到了一定年纪便需要去藩地就藩,这是太祖朱元璋时期便已经定下的规矩。
如今朱翊镠已经娶妻,按理来说也该去藩地就藩了,然而朱翊钧却以‘舍不得’为由,让朱翊镠仍旧居住在京师。
此事一出,诸多御史,给事中们又是纷纷上疏反对,朱翊钧仍旧置之不理。
这下子,朱翊镠遭受的谩骂,也更多了。
回想起好弟弟做过的那些‘蠢事’,朱翊钧为了自己的名声,也只能这样‘惩罚’弟弟了。
朱翊钧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还跪在地上的张诚疯狂揣摩着圣意,心想道:“皇帝陛下您到底还想不想要‘翻旧案’啊?怎么不说话啊?”
皇帝一直不出声,张诚猜测皇帝应该是想要翻旧案的,但苦于背后有人搞鬼,加上如今繁事之多,各地都有战乱天灾,这种时候要是再将张居正拉出来鞭尸,实在是属于乱中添乱了。
有了猜测的张诚不敢再接话,事实证明他猜对了皇帝的心思,但却只猜中了一半。
朱翊钧本来不想翻旧案的,但被张诚这样一提醒,他倒是生出了想要翻旧案的念头。
然而现在的事情那么多,那样乱,在这种情况之下,实在是不适合更‘乱’起来了。
想到这些烦心事,朱翊钧只觉得自己的右脚更疼了,望向桌上成摞让自己下罪己诏的奏本,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难道真要下罪己诏吗?”
朱翊钧心中问自己,他望向窗外,抬头仍是烈日当空。
他不想下罪己诏,可是京师的天,已经有九个月没下雨了。
“难道老天爷真的在惩罚朕吗?”朱翊钧怅然叹息道:“难道朕真的做错了什么,惹得苍天对朕的子民们降下天灾嘛……”
这样的话,一旁跪地的张诚当然不敢接,他只敢伏在地上,假装自己是这乾清宫内的一块金砖而已。
最终,朱翊钧还是提起了笔来。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下罪己诏,至于上一次下罪己诏……
那是万历七年,那年的朱翊钧已经十六岁,并且已经成婚了。
在朱翊钧成婚前,李太后一直都跟他一同住在乾清宫中,名为照看,可在逐渐长大的朱翊钧看来,这是监视。
好不容易成婚了,李太后自然也不好再跟儿子住一块儿,于是她搬到了慈庆宫,而朱翊钧也终于逃脱了老母亲那几乎寸步不离‘监视’。
初出鸟笼的鸟儿是十分兴奋的,享受自由的同时,却也是在四处乱飞。
朱翊钧便是在四处乱飞。
当时,朝中一切大小事都有张居正手拿把掐,朱翊钧这个皇帝除了盖章批红以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权利。
加上母亲李太后总对他说:“你现在还年轻,凡事听张先生的就行了,等你三十岁了,稳重些再来做主。”
朱翊钧不敢忤逆母亲,也不敢质疑张先生,既然如此,他也不想再挣扎了,干脆当个甩手掌柜,快活度日。
于是乎,成亲后的朱翊钧,既没了母亲的时时监视,也没有政事烦扰,所以他开始放飞自我了。
这一飞许是太快,犹如六娃撞到妖洞大门上一般,朱翊钧险些一头撞‘死’。
其实他也没做什么,就是下令砍了一个宫女的头发做惩罚而已,又下令把劝他的太监打了一顿板子而已。
直到现在,朱翊钧都没觉得自己当时做的有多过分,毕竟他可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掌握着全天下人生杀大权的天子。
然而,正是这样的‘小事’,却是险些让朱翊钧这个高高在上的天子,从皇帝的宝座上摔下来。
李太后得知了此事,是冯保告的密。
朱翊钧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那样生气,她一边哭诉着对他的失望之意,一边骂他怎会变得如此昏庸。
李太后甚至还拉着他去了太庙,让他跪在列祖列宗面前,并扬言要废了他这个昏庸的皇帝,再立他的弟弟朱翊镠为皇帝。
当时的朱翊钧吓傻了,一听到自己要被废掉,他哭着求李太后不要废了他,并表示自己以后一定会改过自新。
李太后表示不愿,最后还是朱翊钧的嫡母,仁圣皇太后陈氏出面替他求情,李太后才勉强答应不废了他这个皇帝。
李太后虽然答应了不废掉朱翊钧,然而却是要让他去找张居正认错,除此之外,李太后还给了他一本书——《霍光传》
朱翊钧不想成为刘贺,他不想像刘贺被霍光废了那样,被张居正给废了。
所以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张居正,并将自己犯下的那些‘错’极其难为情地告诉了张居正。
当时的朱翊钧十分希望张居正能够跟他一样,认为这件事是李太后‘小题大做’,走个过场差不多就完了。
然而,张居正在得知此事后,不仅斥退了他身边的近侍,还亲自提笔,以他大明天子朱翊钧的名义,写了一篇“词过挹损”的罪己诏。
写完之后,直接便是让朱翊钧亲笔签名。
当时的朱翊钧可以说是彻底傻眼了,他本以为自己最多被张居正骂两句而已,没想到事情居然严重到了要向全天下人下发罪己诏的程度!
那可是罪己诏啊,他可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天子怎么能因为这种屁大点的小事,就向全天下的子民们承认自己的错误呢?
朱翊钧不愿意,他试图跟张居正讨价还价,然而张居正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用眼神逼迫他签名。
那一刻,朱翊钧想起了李太后给他的那本《霍光传》。
下一刻,他只能是乖乖提起笔,满是不甘的在那封令他感到耻辱的罪己诏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回想起被张居正逼着签下罪己诏的那一幕,朱翊钧手上的毛笔停顿住了,眼中的不甘也开始逐渐泛滥起来。
“啪!”
朱翊钧很是愤怒地将毛笔重重拍在桌上,笔上墨汁飞溅出来,染在了他那本来洁净的龙袍之上。
“下个屁的罪己诏!”朱翊钧十分罕见地爆了粗口。
要他下罪己诏?想得美!
“朕没有错!”
朱翊钧很肯定地自说道。
……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在顶着无数非议弹劾的情况下,朱翊钧十分艰难撑到了五月二十二日这一天。
京师的天,仍旧没有下雨。
这段时间以来,铺天盖地的弹劾声压得朱翊钧喘不过气来,同时,他的右脚病况也越来越严重了。
现在已经不仅仅只是脚底长疮,就连右腿筋骨内都开始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痛。这令他睡也睡不好,走也走不了。
太医院的太医说这是湿毒引起的,朝中的大臣们却认为皇帝脚疼是因为肾虚引起的。
面对这些有也没有的说法,朱翊钧是既生气,又无奈……
本就是天灾不宁之时,如今又被病痛深深折磨着,朱翊钧已经有许久没睡好觉了。
他很困很累,很想睡觉,可腿脚的钻心疼痛使他只能昏昏欲睡,越睡越累。
又是半夜,朱翊钧再次从疼痛中醒来,侍奉的宫人急忙用清凉的药膏帮皇帝陛下缓解疼痛,如此朱翊钧才堪堪好受些。
“冯大伴,你说朕是不是真的遭报应了?”
困乏疲累间,头脑不太清醒的朱翊钧突然问了这样一句话。
一旁陪侍的张鲸本来还在打瞌睡,被皇帝陛下问了这样一个问题,顿时吓清醒了!
冯大伴??
冯保都死了!哪里来的冯大伴!?
皇帝陛下该不会疼出癔症了吧!?
“皇爷,您累了,再睡会儿吧。”张鲸小心翼翼地跳过了这个话题,因为他实在不敢回答。
朱翊钧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他靠在金丝软枕上,闭着眼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十分无奈地妥协道:
“算了,去把纸笔拿来吧……”
下罪己诏就下罪己诏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上次是张居正逼他,这次,是全天下都在逼他。
朱翊钧强打着精神,在龙榻上写完了罪己诏。素来他最引以为傲的书法,此刻书写出来的字迹却是歪扭无骨,好似他六岁那年写的丑字一样。
亲手写完了罪己诏,朱翊钧又再次亲手写下了自己的大名,并亲手盖上了玉玺。
这一次,没有张居正逼他了。
这一次,一切都只能由他自己来写,由他自己来签名,最后还要由他自己来盖章。
这一次,他只能‘亲自’向他的子民们承认,自己这个天子,错了。
……
万历十三年,五月的第二十三天。
在万历皇帝朱翊钧写完罪己诏的一个时辰后,丑时的顺天府,终于下雨了。
此时的朱翊钧已经再度睡了过去,睡梦中的他还不知道天已降下甘霖,他只知道这一觉是最近这段时间以来,睡过最安稳踏实的。
睡梦中的他没有脚疼的烦扰,也没有李太后跟张居正的严厉训斥,有的只是他孩童时期玩过的一种,名叫‘风葫芦’的玩具。
风葫芦又叫空竹,这是一种玩得好的话,可以飞起来的陀螺,大明朝的小孩儿,小时候基本都玩过。
朱翊钧第一次见这个玩具时,却是已经有十岁了。
那是朱翊钧登基的第一年。有一天,张先生拿着这个玩具送给了他。他很高兴,然而李太后却担心他会因此玩物丧志。
后来张先生解释说,一味读死书是没有用的,劳逸结合才最合适,况且玩风葫芦还可以锻炼身体。
李太后听完张居正的解释后,又看了看因为缺乏运动而有些肥胖的儿子,这才同意了让朱翊钧拥有这样玩具。
朱翊钧这次做了一个美梦,他梦到孩童时期的自己,终于把风葫芦耍到飞起来了。
“冯大伴,我终于飞起来了,伱快看!”
……
江陵。
五月的江陵又是雨下个没完,与去年时一样。
“大侄子,你没事学刻雕版干嘛?你要出书啊?”
张静修满脸不解地看着正拿着小刻刀专心刻雕版的大侄子张重辉。
“呼……”张重辉将雕刻出来的碎屑吹去,随口回道:“嗯,我要出书。”
“啊?”张静修惊呆了,又问:“你还会写书?什么书啊?”
张重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看向一旁‘未来老丈人’的书法作品,口中缓缓吐出两字:
“妖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