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功醒过来时,已过一日半。
和煦夕阳,暖光温和,他人在客栈躺着。
左边靠墙是他,右边是林如海。
元理守在他和林如海中间睡着了,同时拉着他和林如海的手。
徐有功抽回手和偏过头看墙,白墙看到眼里却是无穷无尽的幽黑暗沉。
如同他的局势。
他此刻被困在了棋盘里,困在黑子落下的陷阱里。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执棋人是作案人,是指使一切恶事之人,到眼前才想明——
执者分明是天后陛下,武则天!
可笑他在担心律法漏洞,忧虑农书推行,左怕牵连亲友,胆战心惊,右怕身死后小孩如履薄冰,不想到头竟人人都有身份汇聚而来,只有自己…认真断案。
元理睡得深沉,徐有功视线掠过林如海,起身,洗漱,全程没有多余动作,神态却仿佛多了层面皮,无动于衷的面皮。
出门,漫无目的游走。
第一次,什么都不想问。
忧虑别人,不如操心自己。
他走后没多久,霄归骅才回来,一看人都没了,晃醒元理出去寻人。
好在徐有功没走远,就在不远处棋馆前,正举着头望匾上刻着围棋十诫。
“一、不得贪胜,二、入界宜缓,三、攻彼顾我,四、弃子争先,五、舍小就大,六、逢危须弃,七、慎勿轻速,八、动须相应,九、彼强自保,十、势孤取和。”
恍惚,纵横交错的十九路棋盘浮现在徐有功脑中。
从他贪胜;舍不了小,案件逢危不弃……到幕后操纵者的收敛成果……再到武则天的不贪胜,顾虑周全,螳螂捕蝉……
棋子纵横坐落,星位,天元,上下左右……中腹…星罗密布。
白子奋力以逃,黑子穷追不舍,一子接连一子,紧迫,压迫,黑白之中,生气逐渐被断绝,一股看不见的暗气,呼之欲出。
厮杀而出的却只是执棋之人一句——
“臣妾这般走,似又输了,陛下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明明臣妾都吃了陛下那么多子了!”
武则天眼看手中的黑子,又看一身白衣的李治。
棋盘上,白棋呼之欲出像条白龙把黑子全数绞杀。
李治近日打扮也十分贴合他的棋面,素雅,如玉,白锦缎和手持白佛珠,宛若白衣仙人。
他举杯饮茶,压下一口的茶香道:“棋局千变万化,何况……媚娘不是全输,只是,过于贪心。”
李治持手串所指的地方,是被武则天圈起来吃干净的地方,“媚娘若肯把负担都丢了,就赢了大半。”
武则天稍微沉思,抬眸:“陛下的意思是,您是把成为负担的子通通给媚娘了?”
“是,丢掉吃不下的,不用为之顾虑,只看最后取胜的希望,也就更可知行合一。媚娘,你来看,这块棋,若想逃出来,多苦?需要多少心思?不如,送给他吃,反而,解脱了,就赢了。”
武则天捏着手里的棋,思量着的并非明明吃了不少子,棋却输了,而是……李治的暗示。
这段时间,对下面的一切她都了如指掌,从开始的于心不忍,到后面她也放任了那群人胡作非为,左右最后都会归与皇室,但是……吃的太多,确实也会成为负担,何况,最后再丢了全局那才是苦不堪言。
“真是令媚娘可喜又可恨的弃子。可惜臣妾手中没有这样的弃子可用……”
武则天叹气收起棋子,李治则转着佛珠道:“去找,若一盘棋,无弃子,赢了也感到十分乏味。围棋之道,最适朝堂党政,平衡,你大可把其中道理多多运用…”
李治说到此处,坐直端正身体——
“你要知晓,弃子并非是摆脱,舍弃,而是,弃得精彩!弃的具有攻击和侵略,你要主动送给对方吃,让他不得不吃,吃了又咽不下去,最后全部吐出来给你,这——
才是真正的弃子战术。”
同一时刻,徐有功立在棋牌室的巨大棋盘前,恍惚也明白了,他这一颗小小的子,到底该怎么走!
如之前深入到李素节的棋局中,徐有功决心投入武则天的棋局,不过……要换个身份。
棋盘前,徐有功转身就走。
元理和霄归骅一直在后头,元理一直想说话被霄归骅拉住,二哥思考的时候不可以打断!
眼看徐有功转身就走,二人连忙走过去,但徐有功对他们的出现表情冷冷,或者说,他对周围的一切都神色淡漠。
霄归骅不知徐有功要做什么去,只是跟着,但徐有功还记挂着一件事:“山上的那些人……”
霄归骅主动告诉徐有功,山上的一切都料理好了,人都安葬了,又说周兴回去复命,倪秋师父也一并去看望老友,他的身体并无大碍等等……
徐有功身为县老爷,安葬倒是有权利,至于倪秋老友,他并不记得,但无所谓。
一切的一切,他都要弃了。
没再说一句话。
见徐有功不说话,霄归骅心头一梗,叹气,她二哥本来都变了的,从独来独往,寡淡冷漠变得会跟他们一起吃饭,也会说几句话,甚至会偶尔笑!可现在……无疑又变了回去,然而她却做不到任何,只能看着徐有功的背影也陷入纠结烦恼。
徐有功山上的话,她明白,最大的受利益者是那些兵器,那些田产……银子……归与的皇室,那位一直暗中跟随的崔将军是皇室派来暗中保护二哥的,可也是监视。
霄归骅不是查案的人,可从侧面反而更明确感受到徐有功的无力,那是一种,四面楚歌,根本推进不了案件,没有将恶人结果的痛。
若寻常狡诈恶毒,鱼肉百姓的官员兴许趁此机会捞一笔,可偏偏是一心为民的二哥,霄归骅长叹几次,元理就是一句话没敢插上,霄归骅在叹气,他不敢说。
徐有功回去客栈,收拾东西。
林如海还没醒,元理喊着霄归骅过去看,元理不知林如海是谁,但可从他难过的样子推断——
那些婴儿骨头里定有他什么亲人。
在徐有功昏迷的时候,也是林如海就把所有的骨渣都捞出来,其实,到后面很多锅里都没有婴儿,应都被煮化了,可他还是把能打捞出来的都捞出来了,一个个全部埋葬了。
山上的铁匠则是他和霄归骅周兴他们埋的,反而是徐有功最轻松,他几乎没干什么就睡觉!后续人头和尸体合并,是花月夜找来了缝尸体的人给山上的人都缝了,钱也没让他们出,还反过来给他们送了吃吃喝喝。
所有人都在忙碌,都没有停,但是徐有功一个什么都没做的,反而在这里一声不吭的摆冷脸。
元理不太高兴,但是也不敢说什么,霄归骅则开始礼佛。
她拿起珠串念佛,求佛祖求菩萨保佑徐有功。
许是她救了林如海一命,在徐有功收拾完时,醒过来的林如海听到她念的阿弥陀佛经,对她道——
“佛道都是朝堂在背后把控,小妮子,你信这个没有用。”
“哎呀,林前辈,你醒啦!”元理开心大叫,但林如海并不理他。
霄归骅则道:“心诚则灵。”
元理努力融入话题:“我觉得,多信也没错,你要不也信我们的祖师爷,「老子」就有用!道教才是……”
林如海和霄归骅都没理他,霄归骅则看了一眼徐有功,主动询问:“不知林老前辈究竟是……为何来?又为何大哭。”
林如海这会儿倒不隐瞒,直接说自己的女儿怀着孙子,在回家路上在洛阳失踪,他一路寻找一直到徐有功这里线索全部断了,他知道女儿是被东婆抓了,可线索全无就想要找他们,结果……一直没机会,后来是顶替了林家那个老头。
他直接说出来顶替,元理目瞪口呆,“你是一点都不隐瞒啊!那你现在要说你是谁吗?”
林如海当然是又闭口不谈了。
元理哼哼:“你不说我也能算到!你等着我这就起卦!”
霄归骅余光瞥见徐有功出门,问道:“你算得很灵吗?那你算得出,二哥要去哪吗?”
“算徐有功简单……看看啊,我算到……”
说这话元理手中铜板落下,可卦象一出,屋内蓦然安静。
花月夜此时进门,疑惑道:“徐县令大人要去哪?”她说的时候,看到元理,霄归骅和林如海略三人都目瞪口呆,惊愕,错乱各种表情在脸上划过去,而桌面上三个铜板,立得标准。
“这是怎么了?”花月夜的询问才让三个人回过神,元理皱眉解释道:“所有卦象中,以立卦最凶……一般,立卦是不太同意去做事,他要做什么啊?”
林如海接着道:“但是立卦,也要清楚是因为何事而求。”
霄归骅则道:“可不管什么事,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是不可做的!”
花月夜是对此一头雾水,霄归骅则想起徐有功山坡上那些话,他该不会真要去找武则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霄归骅直接追出去,可徐有功早就骑马走了。
元理花月夜林如海也下来。
霄归骅上马的时候,林如海才道:“老夫或许知道他去了哪……给我一匹马。”
花月夜不会骑马,自然是没去的,三人寻着路,最后来到石人县衙。
元理到这还不明白,直到走进去后,惊呆。
就在公堂大几案上,静静放着徐有功叠好的县令官服,官帽。
一整套,整齐地放在这真正的衙门。
片刻前。
衙门。
徐有功上任以来,第一次来衙,吓坏了一群玩忽职守正在推牌行酒令的衙差。
他们虽然不大知道山上面的事,可平时也没有接到过徐有功会来的指令。
徐有功面无表情的进来把他们个个吓破了胆,眼看徐有功一言不发的只是放下官服,官帽,官印,然后,缓缓地退出去。
等人走了,衙差们才围绕着那一堆官服,最后,有人看到下面压着一封——
「辞官书」。
霄归骅元理等人过来看衣服,也在提示下看到「辞官书」。
元理愣住,林如海却盯着目露出赞许,看向身后…身后的长街,他大约知晓,徐有功的动向……霄归骅则只是满目焦灼,二哥!可别做傻事!
徐有功已动身去洛阳。
《隋书·刑法志》记:“有枉冤,县不理者,令以次经郡及州;至省仍不理,乃诣阙申诉。”
《唐律·斗讼》记:“凡诸辞诉,皆从下始,从下至上。”
如今,石县既无县令主事,他卸任就可直奔洛阳州府,洛州府衙对徐有功可谓是……避如蛇蝎,一听到徐有功又要说洛阳东婆案更是头大让他盖了公文去上面找,徐有功要的就是他们避如蛇蝎。
因为——
只有府衙不管,他才能去省衙!再至大理寺!
层层不受理,层层才能上。
唐律,不受理未经县衙审理的诉讼,但为预防地方官绅沆瀣一气使得有冤不能申,又为民众保留两条越讼渠道,即:“受惩越讼”和告御状。
只是……
“这不是徐大人吗?您要以民众越讼,那就要按照民众来了,不论是否属实,需先刑罚越讼人!对越讼者施以笞刑五十……”大理寺门客与徐有功曾一个考场,有些意外,又不意外,故意挑高了声音,“大人您可想清楚了,如果是诬告,以所诬之罪反坐之,是要在原罪基础上再加等处罚。那可是要打出命来的!不过,您到底要告谁啊?”
徐有功只等对方说完才道——
“打完我自将诉状递交。”
-
笞刑五十,徐有功受得一声不吭。
打他的人都有些惊诧,最后都不忍下手,但即便如此,被打完出来,他也几乎只剩下了半条命,喘息之中,递上血淋淋的书,“务必交上去,我在……状元客栈……等候……”
说完,接着信的那人,有些不忍,主动要将他扶出,不想到门口迎接的是——
一口黑色的棺材。
“有劳扶在下进去……”
在徐有功的指使下,搀扶徐有功的那人愈发的目光尊敬,无论如何,敢于来此,已是半条命,而他俨然是另外半条也做好不要了的打算。
“徐兄放心,我必将此亲手呈与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