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肃然一静。
以徐有功周边为线,一字划开让条路。
路尽头,朝阳破晓,晨光普照。
所见只是旭风中一抹瘦削笔直身形,銙剑持令,青袍携金,逆光的面目模糊,但身形极挺拔,浑然与身后巍峨青山融为一体,似崇山峻岭所派出的真人神仙。
逆向人群的徐有功则清楚看到梁惠识脸上一闪而过的——
惊讶,诧异,慌张……
瞧他有异,直接脸色峭沉的上前拿人。
至于质问,审讯,就不能当众了。
“烦请走一趟了。”
徐有功低冷说完,就连提带抓着那还没反应过来的梁惠识,一声唤马口哨,马便从刚才分开的线疾驰而来。
拖梁惠识上马离开,梁家仆人才反应过来,找马来追。
他们哪追得上徐有功的快马。
就连梁惠识也是在马背上颠簸半天,才回过神想要抬起头质问徐有功,却被颠簸的只敢抓住缰绳。
“大,大胆!你什么人!要带我去何处!”
“你是哪里当差的!”
“有抓捕公文么!”
“……”
徐有功一概不答。
直到县衙大狱。
徐有功下马又是将人提着压进去。
门口衙差都看愣了,等人进去半天了才迟疑道:“刚才进去那个,是梁大善人……马上……做员外郎的梁员外,对吧?”
这边也迟疑,主要是不信:“好像……是?”
随即一起大惊拍腿道:“怎么把他带来了!快,快去通知县令大人!”
“……”
说这话,外头梁府管家,家丁等一并也来了,来闹,让放人。
然狱所大门一关,可不是谁想来,就来的地方。
审讯椅上从秀才换成梁惠识。
一切来得太快,像电闪雷鸣,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一路被提着拽着的,只记得那背影高大无比。
颠簸想吐的梁惠识坐定后,努力的呼吸压下呕吐欲,不等徐有功坐去主椅,就对他单薄瘦削的背影怒道——
“你究竟什么人,当街扣人总要有个说法!”
徐有功仍背对他,声色冷冷:“蒲州参军。”
听到蒲州,更气了——
“蒲州你抓我干什么!”
徐有功背影之前显得高大威猛,震慑到了梁惠识,但牢狱中的他,看起来瘦,极瘦,取来纸笔,低垂眼眉的坐下,脸也瘦。
徐有功冷冷问——
“姓名,籍贯,年龄。”
梁惠识不作答,盯着他那张瘦削的脸和头顶梁冠,不过区区八品,也许九品,跟他捐的员外郎也不差哪里,竟敢如此猖狂,胡来!
梁惠识怒道:“审问也要有个名头,我若施粥犯法!谁吃出病!也请诉状,受害者一并来了当堂对峙,这是什么?随便抓我来,要动用私刑?!”
徐有功执笔抬眼,一双锋刃浓眉宛若利刃,未出鞘,冷峭的寒芒已让梁惠识对视间,直接打个冷颤。
天杀了,他原以为对方是个瘦弱书生,不想……是个如此凶神恶煞的……酷吏!
后者只一眼,继续垂眸,淡漠道:“不动刑,你如实作答,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年龄,昨夜宵禁前后,人在何处。”
他边说边记,但灯火下那手伤痕遍布,行文落笔宛若鬼画符般,令人生怖。
梁惠识则盯着徐有功抓笔的大手,思绪万千,这人有残酷暴虐的酷吏模样,手也真是身经百战之相,莫非他是上面……思绪戛然而止,不等他作答,外面传来开门声。
闯门进来的捕头眼看徐有功和梁惠识完好,松了口气道——
“徐大人,这里,肯定是误会,梁善人绝非嫌疑人,您抓错人……了……”
后面的话音越来越低。
“你很碍事,可以先出去么。”
徐有功看过来,言辞平淡,但一夜未眠,熬夜的他那张白惨的面色,带着淡青和浅黑眼圈,说完薄唇紧抿,灯下愈发像鬼。
捕头难道不想出去吗?
可他有得选吗?
硬着头皮还想再说,徐有功已经走过来,灯光影子压迫他赶紧退出去。
可恶,明明徐大人早晨听的频频点头,也说出梁大善人的功绩,怎就……去还梁府小姐,转头把人爹抓来?
捕头看着徐有功,也只能默默出去,搬救兵去!
徐有功坐回,继续看梁惠识。
梁惠识已然面如菜色,莫非他真是上头那人派来的,不然怎会连捕头都不放在眼里……
“嘭!”
忽而,徐有功拍桌,怒目低喝——
“还不说来,你是如何拨开人皮!绘制人皮!”
伴随大喝,徐有功拿出画册,铺展开,画上的艳丽光头女姑,正是徐有功照记忆中看到河灯美人皮绘出模样!
可徐有功展开画像后,梁惠识没有惊恐,而是被——
惊艳。
“大人这……这绘画,笔法精湛,正所谓画皮难画骨,大人却将难画的骨和神也画了出来,神韵具佳啊……”
梁惠识是个爱画之人,可等他说完忽然瞳孔一顿,这画的笔触他似乎在哪里看过!
而徐有功此刻眼如蛇般盯紧梁惠识的一举一动——
“你当真不认得?”
梁惠识回过神,因为没想到是谁,仍盯着画瞧,“从未见过。可敢问大人,抓我来是和这女……姑子有什么关系吗?真的……神韵俱佳,便是——”他险些脱口而出当朝二圣出家,也不过如此。
但他不敢妄言,只想到这里,蓦然记起来了……他在哪里看过,顿时汗毛竖起,可仍旧走出一副静静欣赏的模样。
门外,县丞走来,进门就拦住二人中间道,“徐大人,县令让给您带话,梁员外已经上报朝廷,是我们本地出了名的大善人,您要没有确切证据还请速速放人,免出民乱。”
民乱,善人,员外。
层层施压。
徐有功则侧头,看着梁惠识一脸的痴相,面无波澜的收了那堆折叠的画卷,人也站起来,竟——
一言不发的直接走人。
他卷画往牢门走。
县丞看他那目中无人的样子便来气,可更多又是松口气。
至少人放了。
不想椅上的梁惠识回过神对徐有功背影说道——
“大人留步,草民梁惠识,祖籍鲁人,十五年前乔迁于此,如今四十有九,祖传医术,不知何处惹了大人猜忌,遭此横难,要在牢狱中问话,但昨夜,并不在城中!有记录可查!”
梁惠识的声传来。
徐有功在牢门驻足并未回首。
长廊阴风瑟起,裹出他肩宽腰窄的轮廓,略显单薄。
梁惠识托着枷锁礼拜,“大人画技精湛,美妙绝伦,佩服至极。”镣铐声声晃动,徐有功仍未回头,他脚步继续往前,没见后侧梁惠识的眼眸微转,神情复杂。
这画,他确实见过……只是,地方他也真不知道。
不过……
“那位大人就这样走了?”
狱所椅上,县丞给梁惠识开枷锁,情急之下反而动作笨拙。
梁惠识说完,看县丞诧异抬头,“梁大夫,下官好心劝你,可别跟那煞星再说什么!”
煞星,不用解释的嫌弃之意,昭然若揭。
县丞靠过去,低声交耳:“这案,不是寻常案……弄不好……满门……”县丞做了个手划过脖颈的动作。
梁惠识知道那画的背后是谁,当然知晓徐有功会死,不过,瞥了一眼动作笨拙的县丞,欣赏的视线转为嫌恶。
“捕头王,你过来!”县丞解着费劲,招来捕头,随口问,“梁大夫,你昨夜去了哪?”
梁惠识说自己有出城进城的记录,随后低低的告知县丞,“我为刺史府夫人做扎针治疗。但涉及女眷,刺史大人不允乱说。”
县丞听得直点头,“本官知晓了,本官就说,你梁大夫的为人怎可能会是……就那罗刹造孽!”
捕头揭开枷锁,梁惠识眯眼笑得和善,“无妨,既然都是误会,解开便好。那位大人……到底也是为民办实事,不过,他说他是蒲州参军,怎扯到蒲州?”
县丞瞥他一眼:“你确定要多知道?这案子知道的多,恐怕死得越快。你没看见那姑子跟天后陛下出家时……”
梁惠识立即拱手,“罢了罢了,”掏出印钱熟练塞过去,“不便说了,此番多谢县丞相救。”
县丞嘴上说着,“你为这汝川贡献许多,本官也是有责任庇护……”手却把钱,全数塞入袖中。
县丞觉得梁惠识有些奇怪。
此人对官场从不感兴趣,倒是少有询问徐有功。
便再次拉过梁惠识低低道:“那家伙,你可不要再问了……”
梁惠识答应不再问。
同景,徐有功神色沉闷牵马回府外别院。
别院是府衙临时给他的安置住处。
他在园中走了一圈,又一圈。
他破案有自己的规章制度。
此番,梁惠识对画的表现,无异常,是意料之外的。
因照过往的经验总结,大多数凶者看死者画像,都会表现出异样神态。
轻蔑,害怕,闪躲……惊讶。
唯一不变的是都有变化这件事。
倒真正清白的人会表现出镇定,疑惑,或慷慨激愤。
梁惠识却前后都不沾。
可徐有功仍怀疑,因满足所有的嫌疑条件的人,梁惠识首当其冲,所以,哪怕暂时没有证据,也不代表他清白…他略微有些烦躁,但也只是一刹那就掠过。
思索不出问题,徐有功又黑着脸,出门。
门口负责秘密监视他的捕头与衙差眼看他往外走,整个脸都惊到变形。
“这,他回去……不是睡觉啊?也对,鬼哪有睡觉的!”衙差没说完,被捕头打了一巴掌,“青什么鬼话,跟好了……娘咧,人呢?”
不过两句打岔,人就不见了。
捕头快速往前,衙差亦是,无一例外,都没找到。
正主此刻蹲在树上,眼圈又黑三分,眼看他们跑远去找,徐有功才跃下树梢。
随后一整个上午,走遍街头巷尾,河畔,楼阁……甚至,去了菜市的肉坊间。
经查,梁府确会每隔一段时间大量购置牛羊猪鸡肉作为肉粥筹备;而衙差所说的话也句句属实。
“小郎君,你要问梁大夫,那是真大善人啊,
“不说别的,就说老身我现在能在河边捶衣服,可就是他一针扎好的……现在可有劲儿呢!小郎君,你看!”
说话的老太太,轮起大棒子梆梆砸了几十下。
徐有功眼圈黑黑的蹲一边,本打算伸手帮忙,撤回手,随意垂着,眼皮也低垂,“奶奶,还有其他的么?我是朝廷派来,为他写书的。”
洗衣的老太一听来了劲儿,棒槌也敲打的更有力气了,“有咧,那你可一定要写这件事……”
老太这次讲的颇为重要,跟徐有功心里的某些推测也符合。
简单说来就是,前十年左右,医馆旁边的肉铺走水。
未烧到医馆时,梁大夫人不在,梁夫人便做主救人,率领众人去隔壁火中,哪想火势太大,夫人烧了毁容,医馆也被牵连,因火势太大,肉铺家得救,反而是梁夫人毁容,一双儿女也全葬身火海……
起火的肉铺家后续查明了是他们儿子在院中点火烤肉,可查出来的当天,他们一家就连夜跑路,数十年也无踪影。
而一同放火烤肉的,还有医馆挨着的另一家孩子。
“那家倒没跑,是开卖早点铺子的,但大概是报应吧,梁大夫安葬自家孩子后,他们家的孩子没多久就不慎掉到油锅里,梁大夫又不计前嫌,亲自医治……那家父母倒是不久前去世了。孩子倒一直养在梁家……”
老太边说边捶得带劲儿,徐有功也早就拿出纸笔来,全数写完,老太目不识丁,但叫旁人来瞧。
旁侧就有凉亭。
凉亭内,众人瞧着都没问题,徐有功又叫他们按下手印,做个见证。
他们看着徐有功那身雅青的官袍,没怀疑照做。
徐有功收下纸笔,往前走了没两步,突然笔直栽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