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见沈炼竟都能回答自己的问题，朱由检愣住了神。
他不甘啊！
就好像懿安皇后张嫣刚刚问他，知道错了没有。
朱由检死到临头，仍然不知自己究竟错在哪了。
为何朕登基十七年来，夙夜忧叹，勤勤恳恳，却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勤政亡国的皇帝。
他冤啊，堪比窦娥还冤！
不然不会写下遗诏，说出群臣误朕这样悲愤的话。
故才问出这个问题，一方面希望调沈炼离开，找机会自尽身亡。
另一方面，内心何尝不想得到一个答案。
一个让自己心甘情愿死去的答案。
我朱由检堪称大明罕有勤政皇帝，即便比不过太祖爷爷朱元璋，比不过成祖永乐爷爷朱棣。
总比正统朱祁镇，修道嘉靖朱厚熜，数十年不上朝的万历爷爷朱翊钧好上百倍千倍吧？
为何大明没有亡于他们的手上，却亡在我的手中？
朱由检眼眸一下子亮起，死死看向沈炼，呼吸粗重起来。
“沈炼，回答朕！回答朕，你们究竟为何造反？”
沈炼停顿片刻，嘶哑低沉的声音，在万岁山上响起。
“陛下，沈某告诉您之前，先给您讲三个小故事吧。”
“这三个小故事，俱都是沈某这些年亲身经历见到，讲完这三个故事，或许您已知晓答案。”
故事？
朱由检屏住了气，不再说话。
就连裴纶和封堪钰，也诧异的看向沈炼，不知他要讲什么。
沈炼再次开口。
“第一个故事，叫……乱世求生！”
“说崇祯八年，陕北大旱，榆林县有个农民叫赵三。当然，这名字只是一个别称。”
“那一年，榆林县一滴雨也下不出来，田里庄稼全部旱死，山上树皮也被村民们啃食干净。”
“最后饿的实在没办法了，大家只好天天在床上躺着，等着县太爷开仓赈粮，等着朝廷拨下灾饷。”
“可县太爷心里也苦啊！所有粮食都被收缴成军饷，用于剿匪打仗。怎么可能去救这些猪狗都不如的贫苦百姓？”
“至于灾饷？更是想都不用想，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村里的人终于明白，他们只能自救，自己想办法度过灾年。”
“其中，就包括故事的主人公，赵三。”
“赵三那年二十余岁，有个温柔贤惠的邻村媳妇，两人生了个三岁多的娃娃。父亲早亡，家中还有个腿脚还算利索的老娘。”
“赵家人饿的实在顶不住的时候，赵三媳妇只好厚着脸皮去邻村丈人家借回一些粮食。”
“丈人家在邻村颇有田产，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地主，别人家已有饿死的人，他们家尚能勉强度日。”
“面对可怜的闺女，老头顶住家里巨大阻力，发了善心，偷偷给了赵家五十多斤麦子。”
“救命的粮食啊！赵三媳妇带着五十多斤麦子回来的时候，全家都要欢喜的发疯。”
“可随即大家冷静下来，明白这些粮食务必须藏好瞒住才行，不然被同村人得知，顷刻间就要被他们抢夺一空。”
“不是村里人不讲道德，不是大家不怕触犯明律。命都要没了，谁还顾得上谁？”
“赵三将这五十多斤麦子，偷偷磨去麦麸，将麦仁全部炒熟。”
“至于磨成白面是想都不要想了，白面只能蒸成馒头，吃不了几天，还是吃麦仁来的划算。”
“麦麸也不能扔，赵三用它掺和一些观音土……哦，陛下，或许您不知道什么叫观音土。”
“就是筛的极细的白土，烧制瓷器的时候经常用它当泥胚。当实在没有吃食的时候，只能吃它果腹。”
“但这玩意儿不能常吃，吃下去以后人的肠胃无法将其消化，最后全部干成一坨坨的土疙瘩留在肚子里面，将人活活胀死。”
“反正老人和小孩是不能吃的，赵三便将麦麸掺和着观音土做了几百个炊饼留着，他和媳妇每日食用。”
“至于剩下不到五十斤的麦仁，让老娘和三岁的娃娃定时定量的吃，算着日子，应该能度过这个灾年。”
“可惜！他想的太简单了。”
“别人家饿的眼睛发绿，每日出门寻找吃食，怎么赵家人紧闭大门从不外出？”
“好奇的村民便结伴来到赵家，一番查找后果然找到被藏起来的麦仁和掺了观音土的炊饼，众人出离愤怒！”
“后面的事很简单了，任凭赵三一家如何哭喊乞求，村民依旧抢走他家的粮食。”
“甚至赵三，也被敲断了一条胳膊，疼的他差点当场死去。”
“报官？整个榆林县十几万百姓都要饿死，谁会管你这种破事？”
“没了粮食的赵三，只能忍着胳膊剧痛，和媳妇每日翻山越岭，辛辛苦苦的找一些食物回来，让全家果腹。”
“可山里还有什么？除了漫山遍野灾民之外，再没有任何东西。”
“陛下您能想象到吗？”
“饿急眼的灾民，能将恶虎吃的连渣滓都剩不下来。”
“至于野鸡野兔田鼠蚂蚱，一切除了人之外活的东西都可以做成食物。”
“当这些活物吃光后，漫天遍野的人除了挖草根，扣树皮之外，再找不到别的吃食。”
“所幸，有人发现了一个能吃上饭的办法。”
“便是将媳妇闺女梳妆打扮一番，送到不远处的官兵军营，伺候里面那些军老爷。”
“伺候一夜，便能得两斤粮食，足够全家吃上三天。”
“村里但凡有点姿色的女人全都去了，赵三媳妇听说后也动了心。”
“她想去伺候几天军爷，换回几天粮食，好让家人存活下去。”
“毕竟大人还能忍耐，三岁的孩子却已饿的哭都哭不出来。”
“赵三原本不许，可看着即将饿死的老娘和儿子，只能咬牙答应。”
“他亲自推着牛车，将媳妇打扮一番送去营地，夫妻两个约定好，三天后过来接媳妇回家。”
“可谁知，三天后赵三又推着牛车，欢喜赶来军营的时候，却只见到媳妇的尸骸。”
“原来妻子终究没伺候好那帮军爷，惹一个百户生气，竟给生生打死！”
“赵三哭天抢地却没有任何办法。至于粮食是不用想了，要不是赵三跑的快，差点也被拉去充了壮丁。”
“他不能当壮丁啊，否则全家都会活活饿死。”
“含泪将媳妇下葬后，只能继续每日寻找吃食，让家中老娘和三岁儿子勉强活着。”
“没两日，村里又传出找到吃食的办法，说谁家刚死了人别埋，收拾一番换到邻村去，回来的时候还能拉回一具邻村的尸体。”
“至于这尸体的用法，陛下，您应该能猜的出来。”
“赵三听闻后差点吓死，赶紧跑到埋葬媳妇的地方，看到孤坟早已挖开，妻子遗骸早不知所踪。”
“他能怎么办呢？”
“除了大哭还是大哭！擦掉眼泪继续苟活。”
“渐渐的，这个办法也变了味儿。”
“有不孝子眼睛发绿看着家中老人，只盼老人赶紧咽气好送到别的村里交换。”
“往往一两天后，他家中老人果然死掉。”
“赵三的老娘听说后，甚至不敢跟儿子靠近，唯恐儿子连个人也不想当了。”
“赵三只是大哭，说娘您生我养我，我怎能干出如此畜生也不如的事情。”
“老娘才松了口气，搂住儿子抹着眼泪。她说儿啊，真到了活不下去的那一天，不要管我，带着乖孙儿逃荒去吧。”
“赵三连连苦笑。”
“逃荒？半个天下都在饥荒，还能逃到哪里？”
“没几天，这个办法也行不通了。”
“因为天气炎热，村里很多人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后，闹了瘟疫，整个村子的人死了大半。”
“赵三得知后一阵庆幸，幸亏自己没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
“可谁知，总有聪明的人，想出最聪明的办法。”
“既然死掉的东西容易发臭变质，活的总可以吧？”
“有人找到赵三，说自家有个六岁闺女，虽然瘦了一些，但你家三岁的儿子也不胖。大家不如交换一下，双方都不吃亏！”
“赵三五雷轰顶，如何能答应对方这种要求，抄起扁担要将对方撵走。”
“那人骂骂咧咧，说你赵三等着吧，等到时候换都换不成的时候，看你能不能下的了嘴。”
“赵三越发崩溃，见村里换子已成寻常不过的事，又看着老娘真要活活饿死，他只好妥协。”
“可惜，当赵三拎着麻绳去找儿子的时候，还是被老娘发现了。”
“刚刚五十岁的老娘都要疯了。她跪地哭求儿子，不要将乖孙换走。赵三同样大哭，说娘啊，不换走他，您只能活活饿死！”
“赵三老娘听闻后，索性一头撞死在家中墙上，临死前说，那我便死吧，只求你千万不要害了我的孙儿。”
“赵三见此场景，悲愤欲绝，可还能怎么办呢。”
“他甚至不敢将老娘埋在外面坟地，只能偷偷将老娘埋在自家院子里面。”
“本以为儿子保下来了，可谁知第二天，他上山找吃食的时候，三岁的儿子还是消失不见。”
“回来后的赵三彻底疯狂。他拎着柴刀挨家挨户的找，终于在那个说自己有个六岁闺女的同村人家中找到。”
“但等找到的时候……”
“最终，赵三杀了他家满门，他也决意自尽，彻底离开这地狱一样世道。”
沈炼说到这里，顿了顿，嘶哑着嗓子开口。
“就在这个时候，我带兵打过来了！本以为村民会誓死抵抗，谁知全村人欢欣鼓舞。”
“赵三专门找到我，说愿意跟着我造反，只要给他一口吃的就行。非说要报仇？虽然我不知道，他要报什么仇。”
“见这汉子神志还算正常，我就收留了他。”
“如今，他已是我麾下亲兵，作战勇猛。甚至今天第一个杀入京都内城，立下天大功劳。”
“所以说，陛下啊……”
沈炼终于讲完第一个小故事，抬起疲惫的眼眸，看向朱由检。
“您说，这个天杀的反贼赵三……”
“他为什么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