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昂这段时间一直住在玄衣卫衙门里,接受莫神医的针灸治疗。
姜穗宁一进院子,就感受到小少年身上的气质不一样了。
他刚被带到京城时,浑身上下都透着迷茫和无措,就像个真正的渔家少年。
如今他恢复了记忆,眼神中多了许多超乎同龄人的老成沉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隐忍和哀恸。
他一定是想起当年在船上,亲眼看着父亲被杀害,自己又被丢进滔滔江水中,随波逐流,生死难料,几近溺水的痛苦。
一夜长大,莫不如是。
姜穗宁看着有些不忍,他和姜莳、裴子望的年龄差不多,但却经历了太多不该他承受的劫难。
“你们来得还挺快。”
莫神医收起针包,打了个招呼,对商渡道:“我都检查过了,没什么大碍。”
姜穗宁夸了他两句:“您老的医术越发精进了。”
“我也这么觉得。”
莫神医沾沾自喜地捋着胡子,又着急离开,“我这套新针法还需要更多试验,我出去找病人了啊。”
莫神医对陈家的爱恨情仇不感兴趣,他就是个大夫,治病救人就行了。
商渡打量了陈之昂几眼,“都记起来了?”
陈之昂面对他时还有些拘谨,点点头:“记得,小时候见过二叔……”
陈秋河还关在牢房里,等他见到恢复记忆的大侄子,就会交待出他为封明德办过的事。
商渡满意地点点头,语气和缓了几分,“你好好表现,本督自然不会亏待你。”
陈之昂握紧拳头,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开口:“商大人,我可以劝二叔坦白一切,您能不能借我一点钱,让我把养父母的坟茔重修一下?”
他当年落水被一对渔民夫妇所救,视如己出抚养长大。
可惜二人在去年遭遇不幸:养父出船打渔遭遇风浪,人和船都没回来。养母接到噩耗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数月后也跟着去了。
为了给养母治病,不但花光了家中积蓄,还欠了村里人不少钱,连二老的丧事都是草草办的,十分简陋。
玄衣卫的人找到陈之昂时,他正在镇上的木匠铺子当学徒,差点就要把自己卖了。
“可以。”商渡一口答应,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陈之昂松了口气,眼中隐约有泪光闪烁。
看得出来他和养父母的感情很深厚。
姜穗宁在一旁静静听着,发现他恢复记忆后,却只字不提亲生母亲夏氏。
上回夏氏要寻死,被她用长子还活着的消息劝了下来。
姜穗宁本想着让夏氏来照顾陈之昂,利用母子天性,唤回陈之昂的记忆。
但据说夏氏来看过几次,陈之昂却对她毫无印象,不管她怎么哭诉儿时养育他的不易,这些年母子分离的痛苦,都无法让陈之昂的记忆复苏。
再加上夏氏那边还有一双儿女要照顾,她分身无暇,便不再过来了。
如今陈之昂彻底恢复了记忆,但看他的态度,似乎对夏氏没什么怀念之情。
“之昂!”
大门被推开,夏氏领着女儿快步奔了进来,又在他身前几步猛地停住,带了几分不确定地问:“你,你都想起来了?”
陈之昂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有些冷漠,有些不情愿地点了下头。
“母亲。”
他唤出那个已经忘记了七年的称呼。
夏氏捂着脸泪如雨下,她哽咽着对陈宝慧说:“慧姐儿,那是你兄长,你不是一直说想要个哥哥吗,你快去呀。”
陈宝慧已经懂事了,这段时间她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不是爹爹的女儿,弟弟才是爹和娘亲生的孩子。
可是她从小就是爹爹抱着长大的,爹爹对她好极了,哪怕弟弟出生后都没有分走对她的宠爱。
如今突然冒出来一个哥哥,可他还用那样的眼神看她们。
陈宝慧抱着夏氏不肯过去,眼神也十分防备。
陈之昂看着她,这本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如今却成了杀父仇人养大的孩子。
他咬着牙冷冷说了一句:“认贼作父!”
陈宝慧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大声反驳:“我不许你这么说我爹爹!你才是坏人,自从你来了,娘每天晚上都会哭,我讨厌你!”
“慧姐儿……”夏氏急得去捂她的嘴,“你别这么说,你哥哥这些年受苦了……”
陈之昂眼神越发阴郁,他伸出双手,上面布满大大小小的口子,有些还未完全愈合。
这些都是来京城之前,在木匠那儿刨木头留下的。
“母亲,在你心里早就觉得我已经死了吧?”
陈之昂冷冷看着她,没恢复记忆前,他还真以为自己有个温柔美丽的生母,活泼可爱的妹妹,他终于能和家人团聚了。
可是现实如此残酷,他想起的不是儿时快乐的记忆,只剩下无尽的痛苦。
“父亲死了,我也死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抢走了父亲的官印和身份,和他恩恩爱爱,生儿育女了吗?”
陈之昂心中恨意难平。他本该是长在官宦之家,他本该是知府家的公子,从小受到最好的教育,读书,科举,出仕……
哪怕再怎么冷静,他也还是个孩子,他无法原谅母亲和妹妹的“背叛”。
夏氏如遭雷击,脸色惨白,跌跌撞撞后退了两步,颤声道:“你,你也是这么看我的?”
陈之昂垂下眼:“杀父之仇,我永远不会原谅!”
夏氏看着他,神情凄楚:“你也不会原谅我了,是吗?”
陈之昂死死咬着牙没说话,倔强地背过身去,不肯再看她。
眼泪缓缓淌下,夏氏看着他冷漠抗拒的模样,忽地笑了。
她望向姜穗宁,目光哀伤:“你告诉过我,就算为了之昂也要活下去……可他不要我这个母亲了。”
姜穗宁此刻也是心焦如麻,她站在中间左右为难,不知道该劝谁好。
陈之昂不该怨吗?夏氏不可怜吗?
……都怪洪兴!好好的一个家庭全被他毁了。
“之昂,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父亲,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我只求你照看一下慧姐儿,还有永哥儿……”
夏氏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支锋利的金簪,她说完这句托孤似的遗言,反手就刺进了自己心口。
陈之昂一抬眼,目眦欲裂。
“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