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静仪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她躺在临窗的炕上看着高台柜上的烛火,灯芯暗了暗。
此时正值隆冬,一场雪过后,院子里的红梅开得正艳,红透满院。
一阵冷风吹过,梅香扑鼻而来。
这样的风花雪夜,炕上的人却神情木然,只是转过头,愣愣地盯着不知何处。
橘色的火光照在她的脸上,年龄不大,却是眼窝深陷,脸颊消瘦的模样。
她的身上盖着不算厚的旧被子,被子下的身形看起来还有些单薄。
远处的游廊上出现一道人影,拐过两道弯后,只听厚厚的门帘被掀开的些微声响传来,进来一个丫鬟模样的人。
绿拂是沈静仪身边最忠心的大丫鬟,也是唯一一个服侍她的丫鬟。此时,她拿着手中少许且还是碎渣的银霜炭过来,轻声道:“姨娘,管事处说没多余的炭了,只有这么些碎渣子。”
她的声音有些悲凉,看到躺在炕上,那张病态而木然的脸上没有变化,更是觉得心疼。
对于那些人又恨上了些。
默默地将炭烧上,端到了炕边放着,希望能让床上的人暖和一些。冷风透过窗子吹袭来,让她冷不防地打了个寒颤,烛火也晃了晃,将灭不灭地摇曳着。
她看向炕上消瘦的人,这样的风她都受不了,更何况此时的沈静仪?
“姨娘,天儿冷,奴婢还是把窗子关上吧?”
沈静仪没有回答。
“姨娘?”绿拂没等到回答便又叫了声,抬头望去,顺着她的目光却只模糊地看到了院子里那些落了雪的红梅,肆意伸展,即使在夜里,也艳丽多姿。
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红梅中,唯一一直伸到窗边的,却已经枯萎,光秃秃的枝丫上什么也没有,仿佛垂危的老人,慢慢地,硬是熬着这个冬天。
这样的场景让她的心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便问道:“姨娘,可是要找大爷过来看看?”
给她的回答仍旧是沉默。
绿拂咬唇。
许久之后,沈静仪才说道:“看来,我是盼不到春天了。”
绿拂闻言,鼻头忽地一酸,含着泪连忙道:“姨娘莫要说丧气话,奴婢知道您心中不甘,可是,就算您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九泉之下的夫人想想啊!夫人她,定然不想看到您这个样子的。”
“夫人?”她笑了笑,却因为呛了风而咳了起来,手刚捂住嘴,口中便喷出一口腥甜。
沈静仪眉头微蹙。
绿拂赶紧爬过去将窗子关了起来。
冷冽的风被挡在了外头,依稀可听见红梅将雪摇落的声音。
沈静仪渐渐平息下来,默默地蜷起手拿过帕子,将嘴边的殷红擦净,淡淡地道:“我这个样子,的确没有脸面去见母亲。”
她的生母是谢氏,原本是一个快要落魄的士族家的嫡女。虽然近几年因为她的表哥争气,好起来了,可是那已经与她无关了。
“姨娘……”绿拂不知道该怎么劝她,看着她毫无生气的模样,很是痛心。
沈静仪不在乎,淡淡一笑,挥了挥手:“去给我折几支红梅插起来吧,这样,明日一早不必开窗也能看到了。”
绿拂本来不放心,可是看到她疲惫的脸色,想想她说的话也就应了。
待到厚厚的门帘落下,沈静仪毫无光彩的眸子这才收回来。她想到自己十年前的模样,那时,她还是花一般的少女,犹如院子里的那些红梅,开得正艳。
可也就是十年而已,她便枯萎得不成样子,只等着慢慢凋零。
沈静仪累了……
她感觉眼皮很重,疲惫感渐渐袭来,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开锁的声音。
她蜷缩在炕上,抬头望去,见到来人露出了希翼的眼神,急切地叫道:“母亲,母亲救我,不是我勾引表哥的,我没有……”有些颤抖、嘶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被关了一夜,滴水未尽,恐惧和身上的痛楚让她一夜之间发起了高烧。
浑身更是软绵无力。
进来的妇人没有理她,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容姣好,眉目凌厉,却是一副刻薄之相。挽着利落发髻,头上戴着金丝芙蓉簪和一只燕尾金簪,耳上坠着米粒大的绿宝石的耳坠,更显得她肌肤胜雪。
而她的脸上此刻已经没有了平日里一贯的温和笑意,取而代之的是凌厉的眉眼以及那毫不掩饰的厌恶,正冰冷地看着她,这让她有种莫名的寒意和恐惧。
“母,母亲……”她再次试探地叫了一声。
妇人依旧没有理她,从她的身后却进来了两个粗布衣裳的婆子,她们的手上捧着叠在一起的白绫和一个小瓷瓶。
沈静仪顿时浑身冰凉。
当那条白绫缠上她的脖子时,她明显感觉到了窒息,那是死亡的味道。
而此时,门外响起了一道苍老而熟悉的声音。
“郡主,算了吧!”那道声音有着掩饰不住的虚弱,夹杂着一声半声的咳嗽,让人一听就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正在病中。
这是沈静仪的祖母蒋氏,而此时,她正是拖着病重的身体过来替并不是她唯一的孙女求情。
“就让她给蒋华做妾吧!”
声音再次响起,不同的是,这次却越来越远。
因为这句话,她得以保住性命。
因为这句话,原本她一个沈家的嫡女给人家做了妾。
就在她被一顶轿子抬入蒋家的第二年开春,沈家的老夫人病逝。
沈静仪没有资格回家祭拜,却因为伤心过渡,没了肚子里才几个月的孩子。而就在第五年,沈家因为贪墨而被抄家,男的斩立决,女的为娼。
而蒋家也受到了不小的波及,从此后,所谓的夫君便不再多看她一眼。
不过她的人生早已经没有了盼头,所有的一切都毁了。祖母没了,容颜不再,身体也一日比一日残破。面对可怕的主母,她连去给沈家的人收尸都做不到。
说起来,她不过才做了蒋华十年的妾。
到了今天,却已是苟延残喘。
而她才二十五岁。
若要问她恨不恨,她是恨的。
可是该恨谁呢?
恨自己太傻,着了恶人的道,和已有婚约的表哥做了那等没脸的事?还是恨从来对她疼爱有加的祖母让自己去做妾?或者是,恨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算了吧!一切都过去了,就这样,都过去了也好。
珠落红梅枝头绕,谁家小姑觅春归。遥闻暗香指路来,人比花娇雪作裳。
梦里,有人吟着这首诗,那声音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