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水清的声音并不大,但宋时文还是听见了。宋时文微微一笑,瞟了眼邓水清,眼里的嘲讽之意一闪而逝,他垂下眼皮子,盯着面前茶几上的青花瓷茶具,像是极感兴趣一般,看得很是入神。
邓按察使耐着性子枯坐一会,见锦衣卫的人迟迟不来,想与宋时文套套近乎,抬眼便见宋时文这副德性,不禁心中暗自恼怒。
但由于顾及到宋时文乃是三边总督杨鹤的师爷这重身份,邓按察使便将心底的火气按了下来,扫了眼宋时文,便收回目光,靠着椅子闭目养神起来。
等了小半个明辰,忽听得大堂外一阵沉稳地脚步声响起,邓按察使和宋时文几乎同时抬头朝门口望去。
便见锦衣卫西安所副千户段志刚陪着陕西参政许梁昂首走了过来,两人身后,紧跟着四名按刀的锦衣卫校尉。
段千户与许梁进了按察使司的大堂,段千户便拱手陪笑道:“段某来迟了,叫邓大人久等了,恕罪恕罪。”
邓按察使轻哼一声,道:“段千户客气了,快请就座。”又看向陕西参政许梁,脸色微觉,道:“许大人也来了,请一并入座。”
许梁道:“本官听说陆知府的案情居然与本官的大哥许江有关,心中牵挂,特来旁听。”
邓按察使道:“许大人关心令兄的案情,倒也是人之常情。”
这时,一个阴恻恻地声音冷笑一声,瞟着许梁道:“许大人,令兄许江涉及陆知府案子,许大人身为嫌犯的家人,不是应当避嫌才是吗?”
许梁听着这声音,再看向声音的来源,顿时心中一阵腻歪,看着宋时文,佯装不解地问道:“这位大人倒是面生得紧,恕本官眼拙,不知这位是按察使司的哪位大人?”
“我……”宋时文登时脸涨得通红。他身为三边总督杨鹤的师爷,在陕西官场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众官员都顾及着杨总督的脸面,对这位宋师爷向来都是巴结奉承,客气得紧。现在许梁装傻充楞,硬是当面问宋时文的身份,这便是触到了宋时文的痛处。
宋时文自诩天纵奇才,却偏偏屡试不第,最后做了三边总督杨鹤的师爷。师爷这个身份虽然风光,但却都是借着杨总督的面子,离了杨总督,他宋时文却连个秀才的地位都不如。
许梁似笑非笑,坐到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等着宋时文的答复。
邓按察使见宋时文脸色越来越难看,忙笑着解围道:“原来许参政并不认得宋先生?呵呵,宋先生可是三边总督杨大人派来跟进案情的人。”
许梁长哦了一声,神色一整,一脸惊异地朝宋时文拱手道:“原来宋大人是杨总督挥下的人,失敬失敬。”
“哼,”宋时文轻哼一声。
许梁不以为意,接着又仔细打量了宋时文好几眼,好奇地问道:“却不知宋大人官居几品,现任何职?咦,宋大人今日怎么未着官服?”
邓按察使闻言一愣,这时候即便是傻子,也能听出来许梁是故意刁难宋时文了。正待解释,却是宋时文恼怒地看着许梁,色厉内荏地道:“宋某并非朝庭中人,忝为总督大人的师爷。杨总督对陆知府的案情十分关注,特派宋某前来跟进案情。”
许梁恍然大悟地道:“原本宋先生并未授一官半职哪……不过宋先生是杨总督派来的,当是特使。宋特使,本官从三品陕西参政许梁,这边请了。”
“参政大人客气了!”宋时文咬着牙根说道,随即转向邓按察使,道:“邓大人,人都齐了,可以升堂审案了。”
邓水清听了,知道宋时文在许梁那里受了气,不想节外生枝,便一拍惊堂木,沉声喝道:“带案犯!”
“带案犯!”
堂上的衙役紧跟着邓按察使的声调附应一声,将带案犯三个字远远地传出堂外。随即堂上两侧衙役一齐捶动手中的水火棍,将地面捶得登登响,口里喊着“威武!”
这种场面,许梁自然是司穿见惯,一点也不觉得新鲜,便无聊地坐着,等着衙役将案犯带上来。
未几,便见两名衙役押着一身囚服的原平凉知府陆一发一步一步走进大堂里来,衙役押到堂中央,将陆一发手上的镣铐解了,退后站到一边。
许梁看清了陆一发的着装,脸上便泛起恼怒之意,眼神与陆一发对视一眼,给了陆一发一个放心的眼神。
啪!邓按察使再次拍响了惊堂木,沉声喝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慢着!”许梁忽然打断道。
堂中诸官员都看向许梁,邓按察使眉头一皱,不悦地问道:“许大人,你有何见教?”
许梁朝邓按察使拱拱手,忍着怒气沉声问道:“敢问邓大人,关于平凉知府陆一发贪墨一案,可曾定罪?”
邓水清道:“许大人说笑了,目前此案尚在审理当中,自然未曾定罪。”
许梁又问:“那使部可曾行文,撤消陆一发平凉知府的职务?”
邓水清愣了愣,道:“这……本官已经向吏部提请,但吏部的行文尚未下达下来。”
许梁冷笑一声,一指陆一发,“也就是说,陆知府只是略有贪墨嫌疑的一知知府?尚是官身?”
邓水清再一次愣了愣,他转眼间便明白了许梁想说什么,脸色难看地道:“倒也可以这么说……”
“那本官倒不理解了,陆知府一未定罪,二未罢职,按察使司有何种理由摘了陆大人的乌纱官袍,还镣铐加身?”许梁怒声喝道,“邓大人可是欺我平凉府无人作主了吗?”
“这个……”邓水清为难了。
“许大人!”宋时文恰到好处地插嘴进来,阴冷地一笑,道:“陆一发乃是待罪之身,审讯期间摘除官衣也是为了审讯方便。”
许梁转头怒瞪着宋时文,喝道:“此案到底是邓大人主审还是你一个平头百姓主审?”
这一声平头百姓说出来,宋时文就如同突然被蛇咬到了一般,几乎跳了起来,怨毒地瞪着许梁,甩袖道:“宋某这是代邓大人向你说明情况!”
“哈,”许梁道:“邓大人是堂堂正三品的按察使,为官十多年,老成持重,经验丰富,如何审讯问案难不成还要你一个连九品芝麻官都够不着的人来教?”
“你!”宋时文气得浑身颤抖,一双干瘦的手上青筋突起,瞪着许梁,忍着怒气道:“宋某也就这么随口一说,许大人若认为不妥当,便当宋某没说过。”
许梁不屑地哼一声,转而问邓水清,“邓大人,本官认为,邓大人如此对待宋知府,殊为不妥。”
“那……依许大人之意,该当如何?”邓水清知道许梁抓住了他的漏洞,便沉声问道。
许梁想了想,道:“既然陆大人仍是官身,那便与一般的待审案犯有所区别,本官以为,邓大人该赐座椅,陆大人有权坐着回话。”
许梁话未说完,宋时文便忍不住又怒喝道:“岂有此理!自古朝庭审案,哪有案犯坐着回话的道理!”
许梁冷笑道:“公堂之上,连个布衣百姓都可以随堂听审,干预审讯,堂堂正四品知府,坐着回话,有何不可!”
宋时文又是气得不轻,颤抖着手指着许梁,点了好几点,怨毒地看着许梁,忽然神情缓和下来,朝许梁冷笑一声,垂下手臂,居然不再争辨。
邓水清一脸为难,案犯坐着回话确实闻所未闻,但邓水清又怕许梁胡搅蛮缠,扰乱审讯过程,想了想,便看向一直未发话的锦衣卫副千户段志刚,问道:“段千户,你以为如何?”
段千户看了看许梁,便悠悠地道:“公堂之上,邓大人是主审之人,凡事自然以邓大人的意见为准。不过本官倒觉得,陆大人是否有罪,当以事实证据为断案依据,至于陆大人是跪着回话,还是站着或坐着回话,这都无关紧要。”
宋时文一听,心中顿时敞亮,暗道:是这个道理!我与许梁这个时候争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做什么,只要一会给陆一发定了罪,顺带着把许梁拉下水,到时候还怕许梁如此嚣张吗?
恰此时邓按察使询问的眼光瞟了过来,宋时文便沉着脸,微微一点头。
邓水清心中有底,嘴角抽搐一阵,便吩咐道:“既如此,来呀,给陆知府赐座。”
衙役搬来凳子,陆一发便在许梁鼓励的目光下坦然地坐了。于是戏剧性的一幕审讯场景便出现了。主审的官员和受审的案犯居然都坐着,一问一答,两个人面对面的倒像是在谈判。
许梁对于陆一发贪墨的案情毫无兴趣。经过黄道周的暗中提点,陆一发对于邓水清的审问,一概以不知情或没做过当场否认,而且底气十足,因为黄道周告诉过他,只要紧持否认,那便安然无恙,跟那所谓的贪墨案有关的线索,黄道周都已经摆平了,没有留下任何把柄。
审讯过去了一个多时辰,邓水清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出来,而且许梁和段志刚就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邓水清又不敢当堂用刑,几次将目光转向宋时文,宋时文都当作没看见。
因为宋时文对于陆一发的贪墨案一点都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接下来的审讯。
果然,邓水清感觉再揪着陆一发那子虚乌有的贪墨案审下去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便话风一转,沉声问道:“陆一发,既然你对贪墨的指控一概不认,那么,本官再问你另一件事情,希望你从实招来。”
“邓大人想问什么?下官必定据实以告。”陆一发沉声回道。
“明日便是陛下登基以来的第一个秋闱,朝庭上下对于科考的舞弊案都极为重视。几天前,本官接到布政使司衙门江文书的状告,说陆大人三个月前帮一位江西吉安府的生员许江,将学籍转移到了陕西省平凉府,以便许生员顺利在陕西参加此次秋闱,这事,陆大人该不会也想否认吧?”
来了!邓水清话音一落,堂上的众官员,都猛地睁大了眼睛。许梁瞟了眼神采奕奕的宋时文,暗自冷笑一声。
“陆一发,科考舞弊案即便是三边总督杨大人也极为重视,宋某来之前,杨总督便郑重命我全程旁听审讯过程!这可是关乎到陆大人仕途名声的大事情,陆大人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宋时文精神抖擞,盯着陆一发,语气中带着警告之意。
许梁也看向陆一发,等着陆一发的回答。
陆一发仰头好像仔细回想了一阵,再低头看向邓水清,神色茫然地摇头道:“回邓大人的话,下官不曾记得帮哪位生员转移过学籍。”
宋时文冷笑道:“撇得真干净!”
许梁瞪了宋时文一眼,朝邓水清拱手道:“敢问邓大人,此案是你主审还是这位宋先生?本官看这位平头百姓宋先生似乎对审讯问案极感兴趣,不如邓大人将主审官的位置让出来,换宋先生上得了。”
“呃……”宋时文噎了噎,看向许梁的眼色便很是不善。许梁不屑地撇过头去。
邓水清尴尬地道:“此案自然来是本官主审的。”又朝宋时文挤眼色,拱手道:“宋先生,此事证据确凿,宋先生不必着急。”
说完这些,邓水清啪的一拍许久未曾拍响的惊堂木,沉声道:“陆大人,此事本官已有确切证据,容不得你抵赖。”
“什么证据?我听不懂邓大人在说什么!”
“哼!”邓水清道:“待本官传来证人,你便如何抵赖。”说罢,朝堂外沉声喝道:“来呀,带江文书和生员许江。”
趁着江文书和许江带进大堂的空档,宋时文忽然又阴恻恻地朝许梁道:“许大人,许江可是你的大哥,许江作为江西省的生员,却能够将学籍转移到陕西来,以便参加今年的秋闱,这其中,许大人怕是出了不少力吧?”
许梁端坐着,眼观鼻,鼻观心,沉声道:“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宋先生无凭无据的,如此构陷一位从三品参政,就不怕本官告你个诽谤之罪吗?”
宋时文冷哼一声,暗道:装,你就接着装下去!待坐实了陆一发的罪名,看你许梁如何从中摘清楚!
未几,四名衙役押着江文书和许江到了按察使司大堂,朝邓水清拱手道:“禀大人,证人江文书和疑犯许江带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