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参政洪承畴领着许梁往三边总督武之望的屋子走去。
武总督自回到平凉府之后便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许梁,陆一发,黄道周等一干平凉官员,他一个都没有召见。
洪参政在前,许梁在后,两人穿过知府衙门的过道,再转过一道半月形的拱门,便是三边总督武之望的暂时住所。
洪参政走到拱门前,脚步微微一顿,回头看了看许梁,欲言又止的样子。
许梁忙拱手道:“大人,你我肝胆相照,大人有话,但讲无妨。”
洪参政点点头,将许梁拉到一旁,伸手往里面指了指,声音低落地道:“明军大败,接连几员虎将战死,四万明军几乎尽丧民军之手,凤翔府一战,明军可谓精锐尽失。武大人身为三边总督,直接指挥了这场战争,对几位将军的死,武大人深感愧意。而且返回平凉的这一路上,武大人都沉默寡言,情绪低落,本官担心,武大人会就此更加消沉下去。”
许梁缓缓点头,武之望身为三边总督,西北地面上最大的地方官员,凤翔府一战,明军死伤无数,虽然说民军中有高子林这样可怕的武林高手在暗中刺杀,但西北精锐尽失,寻遍西北诸地,已无可战之兵!
三边总督武之望作为地方上最高领导,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
许梁暗叹一声,道:“洪大人需要下官做什么吗?”
洪参政上前,轻轻拍打着许梁的肩,神情落寞,喃喃说道:“武大人是难得的好官。一会大人问你话,你多开导开导他。”
许梁重重点头。
“去吧,武大人在里面等你。”洪参政道。
许梁再次朝洪参政拱手作别,整理利索了绯红官袍,高抬脚,轻落步,小心翼翼地进了半月形的拱门。
拱门后面,静悄悄的,一个侍卫,暗哨都没有。许梁沿着石子路面,轻手轻脚地走进了拱门后唯一的那栋小楼。
时近黄昏,夕阳如血。许梁一进屋子,便见一个清瘦的老者在小楼走廊上凭栏而望,眼光怔怔地看着洒落在院中的夕阳光照。
那道单簿的身影看上去落寞而箫索。
许梁小心地靠近,离着武总督三步远站定,拱手轻声唤道:“平凉同知许梁参见总督大人。”
武总督仿佛没有听见许梁的行礼,身形一动不动。
许梁等了一会,看了武总督一眼,又郑重地行礼,略微提高声音再次说道:“下官参见总督大人!”
这次,武总督侧过了头,瞟了眼许梁,声音苍老,“国忠,你来了。”
“让总督大人久等了。”许梁道,“总督大人急着召见下官,不知有什么事情?”
武总督看了眼许梁,那空洞无神的眼神不由得让许梁大吃一惊。
许梁思遍以往朝见三边总督武之望,这位年过七十的朝中重臣,虽然两鬃斑白,但哪回不是神采奕奕?即便是武总督在重病期间,许梁随陕西参政洪承畴前去探望,武总督的神情也不似现在这般。
许梁对上武总督的眼神,那种空洞无神,只有绝望之人才会有。
没有一丝神采。
许梁心中一痛,凤翔府之战,对三边总督武之望的打击居然这么大!
许梁鼻子一酸,声调哽咽,“总督大人,凤翔府一战,我军兵败,非大人之过。大人何必伤心至此?”
三边总督武之望听着,顿了一会,不禁老泪纵横,“老夫亲率四万大军出征,手下猛将如云,面对区区数万民军,居然兵败至斯,士兵伤亡殆尽,将领折损过半!宁夏总后王恩,固原游击李英,梁军将军邢中山,陕西巡抚刘之伦,俱都饮恨郊野……西北精锐尽失,士气低落至底谷,汉中府,凤翔府尽落入民军之手,百万大明子民遭此大难……如此种种,全是老夫治理无方,指挥失当所致!”
武总督瞪着许梁,问道:“西北局面,糜烂至此,国忠你却说非老夫之过?非老夫之过,那该是谁的过错?”
“大人……”
“你说!”武总督猛地喝问道。
许梁不禁暗自叫苦,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嘴巴子。心里惦记着洪参政的嘱咐,想要宽慰一下眼前这位伤心绝望的老人家,这才情急之下编了个瞎话哄他。许梁说这话的意思,无非是随口说个理由,替武总督开导开导,好让武总督别紧钻牛角尖。
许梁微微涨红了眼,吭哧着答不上来。
然而武总督看上去却很执着,紧盯着许梁,如同饿狼扑食一般,用红丝丝的眼眸子盯着许梁看,看样子不从许梁嘴里得到答案,绝不会把目光收回来。
许梁眼神飘乎,四处乱瞅。
“说!”武总督又喝道,眼里已经有了不耐烦之色。
许梁哀叹一声,面对武总督的咄咄逼人,只好临时接着编瞎话,他两眼乱瞅,忽的朝天上一指,道:“总督大人,西北如此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不怪朝庭,不怪总督大人,也不怪将士们,要怪,只能怪这天。西北局面,都是天意如此啊。”
武总督愣了愣,也跟着看天,嘴里嗬嗬地一阵怪笑,“天意?你说这都是天意?”
“呵呵,哈哈!”武总督使劲摇晃几下头脑,发出一段渗人的怪笑声,似笑又似哭。
“果然是天意啊!哈哈哈,这是天要亡我大明啊……”武总督惨然叫道。
许梁不禁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着武总督,暗道我方才那都是被你老人家逼急了才胡乱开口瞎说的,武总督貌似还当了真了?
“天要亡我大明啊!”武总督又仰天长叫道。
许梁登时手脚一阵哆嗦。听着武总督长叫着说出这等诛九族的话,不禁做贼似地仔细查看周围,嘴里喃喃念道:“是武之望一人说的,跟我没关系,没关系……”
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周,发现这小楼周围除了自己和武总督之外,连只阿猫阿狗都没有!
这个发现多少让许梁受到惊吓的小心肝恢复了正常些。听着武总督在那又哭又笑,嘴里神经质般喃喃碎碎念,许梁生怕被哪个不经通报跑进来的小兵小将听了一耳朵出去,那自己作为现场唯一知情人士,怕是跳进黄河都洗不干净了。
许梁半是好奇,半是转移话题地目的,问道:“啊,总督大人你也觉得这是天意?”
“天意,这都是天意。”武总督喃喃说道,“咱们陕西,自天启年间便开始闹旱灾,越闹越凶,地里干得都长不出庄稼,加上天启爷又不是个管事的主,魏公公当政时,也看不上陕西地面,又穷又偏,等到崇祯爷登基,办挺了魏公公,又赶上与后金开战,辽东紧张,朝中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辽东,西北地面,更没人理会了,连年旱灾,民不聊生,盗匪四起,越闹越凶,终于演变成为大规模的民军部队。老夫倾全省之力想要剿灭民军,又碰上了个民军军师高子林,专门暗杀我大明将军……这都是天意啊。”
许梁听得眼睛都直了!连他这个提出天意的人都没有联想到这么多,想不到武总督自己就把这一段空白给填补上了!而且,貌似武总督说的,听起来好像还挺有道理的!
眼见武总督轻声呢喃着什么,转身朝小楼里面走去,许梁赶忙跟了上去。
不料刚跟到小楼正门口,武总督忽的转身瞪着许梁,道:“你还跟进来做什么?”
许梁被武总督这突然的提问,足足愣神了半晌,才忐忑不安地想起自己是干啥来的,指了指武总督,又指了指自己,道:“总督大人,是您老人家召下官前来的,具体要询询什么事情,您老还没开始说呢。”
这老头,该不会受刺激过度,患上老年痴呆了吧?这么快就忘了把我叫来的初衷了?许梁暗自腹诽。
武总督目光定定地看了许梁半晌,慨叹道,“国忠你看得比我透……原本叫你过来是有要紧事,不过,现在看来,也不需要了。国忠,朝庭是不会放弃西北的,你好好守着城,等朝庭派兵来援……”
武总督莫如其妙地扯了一大堆,最后将听得两眼发直的许梁给轰了出来。
待许梁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之后,武总督呆呆地立在那里,站了许久,像是做了某相特别重要的决定一般,转身大踏步绕到书桌旁,铺好笔墨。
武总督提起平素自己最喜爱的毛笔,捏在手里,久久不语。
嘀嗒!武总督不知道在想什么,右手上捏着的毛笔,已经沾了墨汁,嘀嗒一声落到铺好的纸上。
小楼里极安静,这声滴墨声忽的将武总督从伤感的臆想中洒醒过来。低头赫然看见铺好的白纸上滴了一大滴黑漆漆的墨水。武总督长叹一声,另找了一张白纸,如前一张一般铺好,落笔写道:老朽之臣,三边总督武之望泣血上书,叩首,叩首,再叩首!……”
许梁出了半月形的拱门,正在不住地原地跺脚的陕西参政洪承畴立马扑上前来,拽着许梁朝外面走。
两人来到一处人少的过道上,洪参政神情严肃,沉声问道:“怎么样?三边总督武大人到底说了什么没有?”
许梁仔细回想一阵,无奈地朝洪参政拱手道:“好像……什么都没说。”
洪参政为之气结。
仅仅过了两天,自前线的快马传达军报,自明军撤离后,凤翔府的知府带着几千号人又在凤翔府的城楼上与民军厮杀了几日,守军势不可挡,凤翔知府战死,凤翔城被攻下了。
许梁听到这个消息,立马就往知府衙门里跑。
知府衙门正堂里已经围坐着十几名文官武将,陕西参政洪承畴阴沉着脸色落到上首,唯独不见了三边总督武之望。
许梁便问旁边的人,“武大人怎么没来?”
旁边的人是延绥总兵贺虎臣。贺总兵朝大堂屏风后的一条侧道瞟了眼,凑到许梁耳旁边担忧地道:“许大人你来之前,武大人看到这封军报之后,脸色煞白煞白的。身形一晃,什么话都没说便走了。到现在都还没出来呢。”
许梁轻哦一声,担忧地道:“凤翔府全境沦陷,我估计民军不会停顿太久,不消几日,便要攻到咱们平凉城下了。”
贺虎臣叹道:“是啊,咱们如何应对,该拿个章程出来。”
屋内诸人见三边总督武之望离去之后迟迟不见归来,不免凑在一块小声地商量着什么,偶尔露出或沉重,或惋惜的神态。
许梁又与贺总兵闲扯了一会,见三边总督武之望还没有出来,不由心中着急,朝陕西参政洪承畴道:“洪大人,要不您到后院去看看,武大人是不是忘记回来了。”
洪参政抬头看了许梁一眼,微微点头,起身拍掌朝屋里的众人安静下来。
“诸位稍候,本官这就去请三边总督武之望!”
洪参政说完,便急匆匆地朝知府衙门后远院去。
一屋子的文武官爷,便干座着静等着三边总督武之望返回。
众人枯坐了一会,有人不免又开始小声议论起来,开始是一两个人,过一会迅速发展成几个人,很快就演变成了类似农贸市场的所在,闹闹哄哄,七嘴八舌。
许梁与贺总兵两人凑在一起,两颗脑袋几乎凑到了一块,正小声地商量着什么。如今贺总兵与许梁的关系,急剧升温,关系好得可以共穿一条裤子。
忽然,一声极期悲怆地尖叫响起。
“总督大人!!!”
说尖叫其实都不足以形容这个声音,应当是人发生的尖啸声。悲怆中带着撕心裂肺的疼。
正堂里满堂安静,众人面面相觑。
角落里平凉知县郭天叙迟疑着说道:“这似乎是洪大人的声音……”
“出什么事情了?”又有人茫然问道。
郭天叙迟疑着道:“洪参政方方才喊的,好像是总督大人?”
众人就列疑惑了。洪参政原本是去请三边总督武之望的,忽然发现这种非人类的尖啸算怎么回事?
不一会,急促的脚步声自正堂外响起。
“不好了,武总督自杀了!”
轰的一声响,堂中众人猛的起身,呆愣了一会,都如火烧眉毛一般,心急火燎地冲出正堂朝武总督居住的小楼方向狂奔而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