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颇多雨,京城淅淅沥沥小雨下个不停,而在邯郡则是大雨瓢泼。
大街上几乎看不到人。
不过酒楼茶肆里依旧坐着不少客人。
雨天人更闲,饮酒喝茶听书,伴着说书先生舌灿莲花,茶楼里响起一阵阵叫好声。
去年叛乱引发的战火痕迹早已经消失不见了,损毁的屋宅都已经修补好了,有能力的自己修补,没能力的官府统一修补,世家大族更捐了慈善堂,遇难的遗孤老弱都有照看,一派安乐。
但外表的创伤修补遮盖了,内心的创伤还难免残留,大雨空寂的街上忽的传来哭声,伴着妇人的喊叫。
茶楼酒肆里的人听到了,说笑声一顿,有不少人向外看去,更多的人则司空见惯。
“姜家嫂又发病了。”有人摇头,看着桌案的棋局,“怎么也没看着?”
“她家里只有一个病弱老婆婆了,错眼就看不住了吧。”对面的同伴一脸凝重说,斟酌着走哪一步。
“我早就说应该送去慈善堂,姜婆婆照看自己都难,还得照看疯妇。”旁边观棋的人道。
拎着茶壶来添茶的店伙计插话道:“姜阿婆哪里舍得,就剩儿媳妇一个亲人了,疯了也是亲人啊。”
而在这时,街上的妇人也跑到门外了,大雨中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她却毫无察觉,只不停地喊“救命,杀人了——”
站在门口看的人们大概猜到什么了,问:“她家人是死在逆贼萧珣手里了吧?”
旁边的人点头:“她丈夫和两个儿子,被征去当役夫,结果遇到官兵,官兵说要练兵,让他们当靶子,都被杀了。”
当年叛贼萧珣的兵马多么可恶凶残,逼的本来归顺的世家大族都忍无可忍,带着民众揭竿而起投了朝廷,这些事大家都知道,果然这个妇人是叛军的受害者。
“可怜。”大家摇头。
有人看不过去,冲出去给那疯妇裹上雨布,大声劝:“姜阿嫂,快回去吧,坏人已经被杀了,你放心吧。”
姜阿嫂喃喃“坏人,被杀了?”
那人点头:“是啊,皇后的兵马杀进来了,坏人都被杀了,你丈夫儿子也都报仇了,你快回家去吧。”
姜阿嫂再看向四周:“坏人,真的,被杀了?”
四周站着的人们也纷纷点头“是啊是啊,坏人都被杀了。”“皇后已经给你报仇了。”
这话也不是哄骗姜阿嫂,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
但听到四周的声音,姜阿嫂呆呆一刻,反而更发狂了,将雨布扯下来,将劝自己的人一头撞开。
“坏人,杀人了,杀人了——救命啊,救命啊——”
她大喊大叫,流泪大哭,在街上狂奔。
四周的人们看得无奈,又怜悯摇头:“没办法,疯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听不懂。”
疯妇在大雨中哭喊而去,街边的人们议论着收回视线,继续饮茶下棋听书。
直到疯妇浑浑噩噩,没有力气才停下来,还好疯了也知道家,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往家走,暮色降临,大雨中更是视线昏昏,一间矮房前宛如多了一堵黑墙。
疯妇呆了呆,然后才看到那是几个人,他们穿着乌黑的雨布,头脸几乎都遮挡。
“姜阿嫂。”为首的人喊道。
疯妇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管前面是人还是墙,跌跌撞撞奔过来,口中喃喃“杀人了,救命——”
人墙让开路。
“姜阿嫂。”为首的人再次道,“是谁杀人了?”
冲过来的姜阿嫂身形踉跄跌倒在地上,泥水溅在她脸上,但没有挡住她的视线,她看到随着这些人的走动,黑雨布下露出几道金灿灿的蟒纹——
“姜阿嫂。”声音继续落下来,“是谁杀了你丈夫和儿子?”
是谁?人人都知道,人人都知道,为什么要这样问?姜阿嫂跌跌撞撞爬起来冲进家门。
身后的人没有追进来,声音追进来。
“你可看到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杀人凶手?
姜阿嫂扑进室内,撞在桌子上,湿透的乱发遮住她的脸,乱发下她的双眼没有半点浑浊痴傻,而是如血一般红,泪水涌出,在脸上纵横。
竟然还有人会听到。
竟然还有人会来问。
“救命,杀人啦。”她嘶哑无声地说。
深夜的魏宅被人敲响,原本这么晚了,魏氏没有哪个老爷会来见客,但当得知对方身穿蟒纹袍,腰悬长刀,魏家大老爷便亲自出来接见。
作为带着邯郡民众杀萧珣兵将,投奔皇后的功臣,魏氏跟如今的郡城官员几乎可以平起平坐——就像曾经一样。
但跟曾经不同的是,郡城多了一个新的衙门,拱卫司。
拱卫司的威名魏氏早有耳闻,皇后直属独掌,身披御赐蟒纹,有生杀予夺大权。
邓弈之所以被逼走,就是拱卫司的威力。
这群虎狼今晚突然来访,魏大老爷觉得有些不妙。
但这半年多拱卫司在邯郡安静地如同不存在,从不过问邯郡官府行事。
毕竟邯郡才收复,总不能立刻就搅动的官民不安吧,那皇后的脸面也不好看。
魏大老爷含笑迎出来,见过为首的官员,虽然拱卫司很安静,但大家也都知道姓名。
这位坐镇北方归顺之地拱卫司的同知朱咏,亦是声名赫赫,可以说,就是因为他,皇后才成立了拱卫司。
“朱大人。”魏大老爷施礼,“不知有何吩咐?”
“魏老爷。”朱咏道,“有人告你们魏氏虐杀民众,所以本官来问一问。”
外边大雨刷刷,让他的声音有些像说笑,他的脸上也带着笑。
但这位翰林出身的官员的心肠已经不似外表这么温和了,魏大老爷也跟着笑了:“朱大人,这从何说起?”
“从叛军占据郡城说起。”朱咏道,“你们魏氏替叛军掌管役夫,那一天,召集了三十名役夫说是去挖壕沟,但当役夫们到来时,你的儿子,魏大公子带着人驱赶这群役夫做狩猎嬉戏,三十人当场被射杀。”
魏大老爷再次笑了,对身边的随从道:“这真是荒唐,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役夫姜树,以及两子,来之前忘记了带背筐,他的妻子唯恐耽搁工时,急急来送箩筐,恰好看到这一幕——”朱咏道,一双眼幽幽看着他。
魏大老爷皱了皱眉,姜树?他哪里知道役夫叫什么名字,更不关心他们的妻子——除非是小家碧玉绝世美人。
“姜阿嫂原本认了命,在叛军手下死了也自认倒霉,还有老婆婆要照看,一家人不能都死绝了,她忍着心痛眼睁睁看着丈夫儿子惨死,躲藏不出声保了性命逃回去,但没想到,你们魏氏转头投了皇后,将死难者说成是叛军所为,摇身一变成了平叛的功臣。”朱咏道,“姜阿嫂更不敢说这个秘密,只能装疯卖傻满街喊冤,但无人能查——”
听到这里时,原本皱眉的魏大老爷坐下来,端起茶杯,打断了朱咏的话。
“或者说,无人敢查。”他没有质问,斥责,更没有愤怒喊着要对质,而是笑问,“朱大人是不是要这样说?”
朱咏看着他:“这么说,魏大老爷承认了?”
魏大老爷摆摆手:“真真假假,我们暂时不论,我知道如果拱卫司要查,就有千万种办法能查,我一把老骨头也经不住查。”
他看着朱咏。
“但你们查之前,我要先问一句话。”
“现在这样不好吗?”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尾,但朱咏明白他的意思,张口要回答。
魏大老爷再次打断他,微微一笑,笑得温和,又很倨傲。
“朱大人,这件事你没资格回答。”他说,“你要问问皇后。”
拱卫司的密信飞快地送到了京城。
楚昭坐在窗边,看着晴朗的日光,轻叹一口气。
“看来人家根本不怕我。”她说,说着又一笑,“是啊,我有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