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的车轮是用石斧砍薄的树桩,为了保持相似的直径还需要大量加工,这需要大量经过加工的工具和劳动力,所以欧贝德人在看到禁军制造的拥有轮毂、辐轴等部件的车轮时才会感到惊讶。这意味着“天使们”不仅神秘(因为动力装甲和武器)、强大(因为身高和宽度)、智慧(宗教刻板印象),还富裕到能够挥霍大量石斧对车轮进行加工。欧贝德人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再多的宗教崇拜也无法抵消对更好生活的渴望,所以他们才会恳求大祭司。
大祭司宽容地用他们不了解的语言和手势表达了赞同。
欧贝德农耕部落的老人(其实也就三十几岁)认为这是某种仪式符号,就和他们用芦苇杆在泥板上戳出的文字或者祖先在洞穴里绘制的图案一样拥有神圣的力量。在两河流域出现真正意义上的书籍之前,这些老人就是每个农耕部落知识最渊博的人——他们知道应当何时播种、何时收获,知道如何挑选种子、挖掘灌溉渠和排水渠,知道如何驯养动物、建造房屋甚至是酿酒。在这些堪称部落最珍贵的财富的催促下,所有欧贝德年轻人都热情地邀请大祭司留宿。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米勒舰长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巨大的错误。
不是因为他脑袋上扎满的木屑,也不是因为他愿意教授这些文明初期的人类制造超过这个时代的工艺,而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过于轻视这些文明初期的人类。尽管他们不曾未来人类在信息爆炸时代拥有的丰富知识,但对某些社会工程学手段却无比精通。米勒舰长惊讶地发现,昨晚他根本想不起来将相对于这个时代更加先进的工艺教授给欧贝德人可能造成的后果,这一定和欧贝德妇女不断放到他面前的大麦啤酒粥有关系。这是他在将近五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收到了贿赂,还是在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情形下,面对这种情况,他只能哭笑不得地走到禁军面前,询问这种影响是否会造成蝴蝶效应。
整晚都在监视米勒舰长的汉谟拉比低下头,冷漠地看着这个凡人。
汉谟拉比已经知道了所有事情,禁军还在思考米勒舰长会不会做出一些出格的行为,毕竟从他对皇帝的态度没有多少敬意,这样的人不会把规则放在眼里。禁军有着一般最高优先权,汉谟拉比可以在保证皇帝的目的不受影响的情况下决定事件的发展——米勒舰长的才能与勇气的确值得敬佩,但培养出一名合格的战舰舰长和太空战指挥官需要的只是时间和资源,米勒舰长并没有那么不可替代——也就是说,如果汉谟拉比认为米勒舰长严重干扰了计划,那么他可以当场清理掉这个不听话的凡人,即便是皇帝也会赞同他的行为。
“你没有牢记吾主的警告。”
汉谟拉比语气冰冷。经过多天的相处,米勒舰长已经知道这些身高三米的超级战士并不拥有许多人类应当拥有的激烈情绪。“不,不会造成影响。既然考古学没有在欧贝德时代发掘出超出这个时代应有的工艺,那就证明你将要教授的知识不会扩散。”
米勒舰长意识到了禁军话语中的暗示。
“你的意思是,他们会……消亡?”他突然感觉有些难以接受。
这是一群热情、淳朴的人,虽然贿赂的手段非常拙劣,但他们是一群认真生活的人。哪怕只是一个晚上的相处,米勒舰长发现自己已经由衷地喜欢上这些人类了,至少在这里不会有莫名其妙的种族潜规则,他们不会因为自己的肤色抱有不一样的看法。这种事随着他的社会地位逐渐提高变得越来越少,但他还是能从那些五角大楼和白宫官员友善面具背后的不屑,就好像他是某种好用的政治工具而非一个人类。
“我们有什么办法吗?”他忍不住问道。
“人类文明延续的并不是血统,而是文明。文明消亡意味着种族灭亡。”
这一次,汉谟拉比认真了一些。这是他的专业课题,作为研究人类文明延续的巨大课题仅仅是初步研究,他就为此写了不下五十篇专业论文。
“奥斯曼土耳其向波斯人学习了艺术和政治,向阿拉伯人学习了宗教和科学。智慧宫已经毁灭,但知识与文化仍在传承。我会用一个你能够直观了解的例子,你在这方面接受的教育有所缺失。”
尽管已经知道汉谟拉比不存在任何嘲讽的想法,但米勒舰长仍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然而他并没有等来意料之中冰冷、直白的回答或者某些晦涩难懂的专用名词。汉谟拉比用了一个非常贴近生活的例子。
“蓝调音乐是非洲奴隶的带到美洲大陆的传统音乐和美国白人传统音乐的结合,爵士乐是非洲传统音乐与美国中部密苏里州的拉格泰姆的结合,节奏蓝调是爵士乐、新教福音派的白人音乐和蓝调音乐的结合。摇滚音乐吸收了布鲁斯、节奏布鲁斯、白人乡村音乐,还有爵士乐和欧洲古典乐。”
“这是安慰吗?你怎么突然有人性了?”
“这是对目光短浅的凡人讲述文明延续的事实。”汉谟拉比平静地说道,“除了孤岛文明,每一种文明都会与其他文明产生一定程度的融合。文明并不会终结,人类文明是所有种族文明的集合,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伦敦街头青年热爱的音乐,也存在来自遥远非洲的基因。米勒舰长,古老的文明总会通过歌唱和故事传承下去。我建议你拿起昨晚交给你的数据板开始学习,那里有你需要的一切。”
“包括制造车轮?”
“是的,包括制造车轮。你最好抓紧时间汲取一切所需要的知识,现在你的短暂寿命无法完成所有计划。”
“我不知道你的主人有什么计划。”米勒舰长抬起头,挥了挥手上的数据板,“你知道吗?”
禁军没有回答。
清晨柔和的阳光伴随着从潮湿土壤中蒸发的水汽拍打在金色的战甲上,深红色的战袍在公元前六千年的暖煦微风中摇摇晃晃。米勒舰长转过身,眯起眼睛看着远处地平线闪烁的水光。即便站在这里,他仍能听见幼发拉底河汹涌的咆哮水流。突然间,他什么也话不想说了,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切切实实地站在从未有自诩为文明的二十一世纪的人类想象过的土地上,八千年后的幼发拉底河不像如今这般汹涌澎湃,包括目光所及的一切和他尚未看到的未来将会发生的一切,都会在时间的摧残下化为贫瘠的荒漠。
文明的火种正在这片土地上沉闷地燃烧,很快就会迸发出最炽烈的火焰。火焰熄灭之后,这里只剩下文明的灰烬,未来的人们只能通过残缺的房屋和神庙,破损的陶器和斑驳的壁画来了解这些人。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时间的恐怖。他再也无法想象皇帝承诺要带他返回二十一世纪的诺言了,即便是镌刻在石板上的文字也会被风雨和砂砾磨损,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在这八千年的时光里留存。
“我能活到什么时候。不要欺骗我,禁军,你的说谎技巧太过拙劣了。”
即便背对着禁军,米勒舰长仍然觉得汉谟拉比的目光看穿了自己。
“你能重新看到太空。”禁军汉谟拉比大理石雕琢般的面孔充满了严肃,“君主之所以会放弃威尔博士选择拯救你,不只是因为威尔博士被污染了。君主敬佩你的勇气,人类要走出太阳系需要你的勇气。这个宇宙很危险,许多不可言说的恐怖会让很多人对畏惧星空,如果人类失去了勇气,君主向人类之敌发起的战争将失去所有意义。”
“真的有外星人入侵?我还以为那是阴谋论。”米勒舰长惊讶地抬起眉毛,“齐塔瑞人穿过的虫洞是在地球上打开的,几乎所有学者都认为齐塔瑞人没有再次入侵的能力。”
“君主拯救你的时候,一场星际战争正在进行,那是人类种族对外星异形发起的第一场反击。”汉谟拉比说道,“外星入侵并不少见,米勒舰长,宇宙中对人类有威胁的外星异形不止有齐塔瑞人。君主会延续你的寿命,所以不要再试图熄灭自己的生命之火,你能亲眼目睹君主所说的一切。”
“然后呢?”
“然后,我希望我们能成为内心强大且善良的人。”皇帝说,“我希望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威胁人类的种族,所有人都可以生活在和平的、没有压迫的环境里。但是我们身边充满了恶意,战争随之而来,但我们必须往前走,我们必须付出代价来争取这个未来。”那个声音让米勒舰长惊讶。他仿佛感觉一颗恒星降落在自己身后,就连字面意义上凝固的空气也变得炽热。他感觉自己开始颤抖,就如同他坠入海王星大气层之后,驱散仿佛无穷无尽、成为现实的恶意时所感受到的那样。
“汉谟拉比?”
皇帝低下头,看着米勒舰长的眼睛。“我看到了我们的未来,总要有人要为此付出牺牲。我承认自己的软弱,我无法忽视每一个为了这个未来牺牲的人。我会品尝他们人生中的每一秒钟,爱他们所爱的每一个人。你将要决定是否跟随我走上这条荆棘之路,超越人类的漫长生命只不过是实现目标的工具。”
米勒舰长看到了很多,他看到的远比语言这种低效方式所能表达的更多。
但他说不出来,他无法用语言和文字将自己看到的东西表达出来,因为那本就不是可以用人类能够理解的方式阐述的危机,是人类,不,是宇宙中所有生活在物质位面的智慧生物,哪怕是银河系中自诩为“高等”和“先进”的文明都无法用任何物质位面的方式,向另一个个体完整地表达另一个维度的邪恶孽种的威胁。那并非具有理智的生物能够理解的东西。
他开始感受到恐惧,但却不是因为那种恐怖的威胁。
那对他来说并非梦魇,先前所有与皇帝谈话都成为了这次交流的铺垫,但他的大脑无法完全理解其中的危机——他的无知拯救了理智——他只知道,在那个他曾经坠入的可怕位面中不存在时间概念。当那个维度吞没现实的时候,整个地球、整个人类将会陷入非线性的时间,智慧生物认知现实的因果关系将不再成立,所有人类文明都会被摧毁。
灾难无法被阻止,人类的毁灭将会是一个直接达成的注定结果。不会有任何幸存者,不会再有旁观人类文明兴衰的幼发拉底河,这个宇宙中连文明的灰烬都不会留下。他感到恐惧,但却是因为皇帝。远视主义者,开拓者,先知者。皇帝看得太多,承受得太多,认知太过超前——原先的二十一世纪,灾难已然萌芽。他知道全世界拥有“超能力”的人类越来越多,所谓的“超能力”其实是来自另一个维度对现实位面的影响——但皇帝无法告诉所有人他们将要面对的危机,就连知道这个概念都存在着被腐化的风险,在现实说出祂们的名字都会被注视进而引来灾难。当其他人还在因为莫名其妙的超现实现象沾沾自喜,甚至看不清现实的时候,皇帝已经看到了现象背后隐藏的危机。
在人类种族难以承受的危机面前,生存是唯一的选择。
如果是为了生存,那么哲人王的独裁似乎是效率最高的方式,所有协商和争论都没有意义的必要,民众的想法似乎没有必要考虑,相互妥协的政治游戏对于皇帝的目标来说没有必要存在,需要的只有决定理性的决策。至高权力、漫长的寿命和无尽的财富,这两样其他人渴望拥有的东西只不过是皇帝达成目的的手段,祂根本不在乎那些凡人应当在乎的东西。
米勒舰长在内心尖叫,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颤抖,无法控制的眼泪正在滴落。他意识到人类根本没有这样强大的内心去承受这些痛苦的现实,这一切都不应该出现,也不应该有人承担。他无法反对皇帝的决定,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要求人类文明就这样坦然走向毁灭。幸运的是,他距离那场灾难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那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时间。
“我们身处灭亡的倒计时,米勒舰长。”祂说,“八千年时光,必须要用上每一秒钟。许多方案都需要验证,不能直接使用在应对未来那场灾难。”
“皇帝?”凡人舰长艰难地转过身,直视被金甲包裹的完美人形,“你到底是什么……人?”
没有回音,汉谟拉比保持着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