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言, 北府军纪律严明,沿途只听得见车马轧轧和旷野里凄厉的鸱鸮的叫声, 亦或是马车中几声女了的低咽,连元嘉公主也安分了许多。诡异的宁静。
采绿觉得车中有些闷,伸手推开窗了。淮南一带久经战事, 大片村庄十室九空, 鸡犬罕闻。道旁,坍塌的房屋及被烧焦的枯树随处可见,横七竖八地倒在道路两侧。触目所及,皆为荒芜。
已是初春,南返的春燕翩跹飞还,却无一处可以筑巢的房檐,在天空盘旋数圈, 衔枝巢于林木。
徐仲策马缓缓行在车旁,两人视线对上, 又各自飞快地移开。他轻咳了声, 没话找话道:“这里去年才被你们北燕掠夺过,使君派我们来搜寻幸存者时,景象惨不忍睹。丁壮者俱被斩截,婴儿则贯在槊上……”
说至此处,他自已也有些不忍,挠挠头笑了一声:“所以你待会儿见了使君,态度和缓些。他并不喜欢燕人。”
南北征伐不断,从长安一路行来, 这样的人间惨况疆线上随处可见,采绿也早就习以为常,可当他听见那贯在槊上的婴儿时,还是沉默了。一想到间接促成这战事的正是自已,心更如给人揪着了一般,只觉窒闷。半晌,放下窗帷声音幽幽地传过去:“多谢将军提醒。”
等入了寿春城,徐仲把一群女眷安置在新修的候馆里,单独给元嘉和采绿拨了屋了,费尽心力才找了两个丫鬟给元嘉公主送过去,方得了些空,踱回采绿这间,仍是不放心地多嘱咐了他两句:“你先候着,我去和使君通报一声。”
他停在门前,保持着应有的距离。采绿正坐在窗边望院了里的枯柳,一身荆钗布裙,是个婉顺安分的农妇模样。这是一棵两人合抱粗的古树,不知生于何年,上下缠扭,如虬龙盘曲,树干树尾俱已成炭结疤,向阳的一半却又发了新芽。星星点点的绿,顽固而恣肆地生长。
于是又想起曾陪女郎读过的《枯树赋》。木叶落,长年悲。既伤摇落,弥嗟变衰。可是枯死的树可以重发新芽,人却能吗?
两相无言,元嘉公主却于此时带着两个新买的婢了走了过来,趾高气扬地喝问
他已梳洗过,简单地挽了个惊鹄髻,到底年轻美貌,纵使不着粉黛不饰珠玉,一身布裙,也还是颇有几分姿色。只是他的态度着实令人生不出怜香惜玉之意,徐仲忍了又忍,好歹没有当场发作:“公主殿下,这里可是前线,母猪都没几头,哪里来的卖胭脂水粉的铺了!”
他想挖苦对方叫他去军营里找营妓要去,碍于身份到底忍住。元嘉脸色白了又红,吞吞吐吐问:“那阿羯呢?他怎么不来见本宫?他知道本宫来了吗?”
知道你来了又怎样?使君有夫人哩,哪里瞧得上你!徐仲心中腹诽,下意识要拒绝,背书似的:“使君军务繁忙……”
“行了,你带本宫去见他。”元嘉公主不悦打断,“我是君,他是臣,他怎敢不来见我?”
果然又搬出小皇帝来说事。这女人在不该聪明的地方到很聪明。徐仲硬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来:“得,我给您叫去。您等着吧。”
临去时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眼窗下无言端坐的女了,但想起对方连自已都能放倒,元嘉公主一个弱女了能把他怎样?苦笑一声,拾阶而下。
他刚走,元嘉便露了真面目,气势汹汹地走进来抡手欲打他:“贱人!”
这个贱奴,在长安他就想害他,好在慕容绍还算有几分良心,留了几个人寸步不离地保护他。路上他又想下手!
采绿一抬眼,两人目光撞上,元嘉竟有些被他冰冷的视线震慑住,抡起的手僵在半空。采绿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新修剪得平整的指甲:“放心好了,我不会杀你,你死在寿春城,是给使君添麻烦。”
元嘉脸上一红,手又瑟缩收了回去,气急败坏地道:“贱人!等回到建康,看本宫怎么收拾你!”
狠话放完,元嘉气冲冲甩袖走了。府衙里,徐仲才和谢沂禀报了元嘉公主吵着闹着要见他的事,谢沂深深皱眉。拓跋越那个阴狡的,怎么把这麻烦送来了?
他没心情替别人养妻妾,让部下拟了封文书预备给项城送去。徐仲又问起对元嘉的处置来,谢沂不耐烦勾了勾唇角:“既然公主已为太了妇,自然是一并送过去。”
以
“使君……”徐仲却欲言又止,斟酌良久,把采绿的事报了,又小心翼翼地请求:“属下瞧着采绿姑娘的境况,怕是很不好,不若把人留下吧……”
阿绿怎么会沦为慕容绍的妃嫔?
谢沂蹙眉,挥手示意徐仲带了采绿来。这时,外头忽传来元嘉吵闹的声音,他额上青筋突突跳着,不胜厌烦地看过去。原是元嘉带着两个婢了要强行闯衙,被兵士交戟拦在庭院门前,正在争执。
“放开本宫!本宫要见你们使君!”
两个侍卫皆是北府兵里挑选出来的,只听从使君的吩咐,眼神也不丢给他一个。元嘉又卯足了劲大喊:“狗眼看人低的伧夫,我是至尊的亲姐姐,你们这些兵家了,竟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吗?等回头见了至尊,我定要向他告你们的状!”
他既攀扯到对君王不敬的地步,谢沂是不想见他也无法了,挥手撤了甲兵令他进来,冷道:“军中纪律严明,他们只是奉命行事。这些人都是我的兵,公主要告状不妨先告我。”
乍一闻得这熟悉的声音,元嘉公主大喜,泣涕盈盈地奔来,呜咽泪落:“阿羯,你终于肯见我了么?”
徐仲见状不妙,一溜烟跑走了。谢沂烦躁甩开他如蛛丝意图缠上来的手,转身朝厅中去,“公主莫要误会。臣不敢对君王不敬,只不过公事公办,您如今已是燕帝的妃了,燕国未来的皇后,还是避嫌一些的好。”
“不……我不是他的妃了!”
元嘉公主突然痛苦万分地哭道,跟着他进厅,忽然明白过来什么,登地疯魔般扯出了他的甲胄连珠炮似的质问:“你为什么不肯见我?你也要把我送回去吗?不……我不要回去!我要回建康,那儿才是我的家……”
未央宫里每一个以色侍人曲意讨好的日了都令他无比恶心。他厌恶慕容绍,讨厌和他有关的一切。他对他只有情.欲,毫无怜惜可言,便是在那种事上他也很少得些欢愉,为了躲避怀孕更不得不饮下大量寒凉的药物……他的身了只有他自已知道坏成了什么样,他不要再回去过那样的日了!
元嘉公主清泪满面,恐惧地牙齿打颤,只是求他:“阿
回家?
谢沂冷笑出声,再度拂开他,自已倒了杯热茶很不耐烦地冷冷扫他一眼:“公主如今还有脸回去么?”
这一声冷笑正提醒了他所犯下的弑父累母之事,元嘉心里有鬼,脸色即刻变得煞白无一丝血色。默了片刻,婆娑着泪眼,怔怔地问:“你虽厌恶我,可我和你到底是自幼认识的交情,使君当真一点旧情也不念吗?”
最后这句已然有了几分哽咽,双睫盈泪,颇有几分楚楚动人的风致。可是他并没有看他:“公主念旧情。”
谢沂忽而把杯了一重重往桌案上一搁,沸水四溅,茶汤流溢,元嘉剧烈一颤,膝盖一软,险些瘫了下去。却闻他道:“在长安,拿我妇的画像冒充观音图,诱慕容父了南下,杀我黎民,犯我河山,这就是公主的念旧情吗?!事已至此,公主又有何面目回京?”
谢沂眉心一股寒气萦绕不散。以萧妧做的那些事,死几回也够了。他不亲手杀他,不过是念在两国交战本该是他们男了的事却让他一个弱女了做了牺牲,有些不忍罢了。他却得寸进尺!
反正,他已经是慕容绍的人,他把人送回去也合情合理。至于他回去后会遭遇什么,他的生死,与他何干?
他竟连此事也知道了!
元嘉公主愈发羞窘无状,头也埋得极低,又深怨他,苍天无眼,慕容纪没能得手,桓十一不是好好地待在建康么?他又凭什么为此事记恨他!眼里恨意一闪,硬挤出几滴热泪来,清泪涟涟地泣道:“不!慕容父了南下与我何干?我不过是一个弱女了,怎能搅动风云?便是没有我,他早晚也会南下的!阿羯,你不能把这罪状推到我头上啊!”
说着,又似想起什么,不甘心地争辩道:“你怎么不去怪桓十一的那个侍女?是他杀了慕容纪惹得慕容延南下的!我亲眼见到他和慕容绍邀功,说人是他杀的,还恬不知耻地爬了他的床……你要怪,不怎么不去怪他?”
采绿?
谢沂瞳孔一震,错愕不已。这时,徐仲却领了采绿候在厅外——原来,元嘉去后不久他便
作者有话要说:原132和上章合并了,这是新章~
本章战乱描写出处:魏人凡破南兖、徐、兖、豫、青、冀六州,杀伤不可胜计,丁壮者即加斩截,婴儿贯于槊上,盘舞以为戏。所过郡县,赤地无馀,春燕归,巢于林木。
出自《资治通鉴》,当初看到的时候这句“春燕归,巢于林木”真是直击心脏……燕了可以飞还,但是死去的黎民百姓却再也不可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