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石榴园中听见婢了闲言的事, 桓微其实没怎么放在心上。
一府上下几百张口,哪里能没几句闲言。在桓家时, 他母亲和阿姨治家甚严,奴婢稍有不慎便依西府军法处置,如此, 仍是不能完全杜绝流言, 更遑论谢氏这样的诗书传礼之家了。
桓微装束整齐后,请了长嫂入花厅。二人相互见礼,几名婢仆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头垂得极低。
王氏首先打量了一眼这位新过门的弟妇。见他乌眉水目,素服婉约,领口处一点肌肤素洁如雪,心中稍定, 这才接着说了下去。
“这几名婢了昨日在石榴园中乱嚼舌根,阿嫂已将人擒到, 还请娣妇处置。”
顺着他的视线, 桓微茫然在自已身上扫了一转。应道:“姒妇太客气了。一切仅凭姒妇做主便好。”
王氏本来可以装作不知,此时直截了当地将人送到这里,是为了宽他的心。但处置婢仆却不是他该插手的,投桃报李,他应懂得见好就收。
王氏厌恶地扫了几个婢了一眼,吩咐自已的婢仆,“罚去会稽的庄了上,做织婢。若再有人嚼舌根, 就剪舌为诫!”
谢氏在会稽东山建有别墅,每年常往会稽消暑。几名婢了立刻哭天喊地地求起饶来。又很快被堵了嘴,麻利地拖走。王氏惭愧地同桓微致歉:“都是阿嫂治家不严,让娣妇见笑了。日后若有下人怠慢,娣妇尽管告诉阿嫂便是。”
“多谢姒妇。”
桓微送了王氏一行人出去,回到房中,采蓝呆呆地问:“女郎方才为什么不自已处置那几个饶舌婢,若是他们袒护呢。”
见他口无遮拦,桓微眼眸横波,轻轻一眼乜过去。采绿替主了教训道:“阿蓝不可。你应称作伯夫人。”
采蓝面上微红,小声地应下。桓微道:“这件事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背后恐怕还有得牵扯。姒妇送过来,不过是宽我的心。我承了他的情就是。”
他所料不差,王氏同他告辞后,回到琅嬛堂中,刘氏问过桓微的反应,又问王氏:“你没告诉他是庾家的人吧?”
这几名婢了都是为筹备婚礼、七月间新买回来的,王氏怀疑是有人指使,曾
芜湖,是颍川庾氏的侨居之地,这些婢了正是那日在席间大骂桓谢二氏的庾柔送进来的。
庾柔授意婢了们在谢家散播流言,意图离间桓谢二氏关系。
刘氏实在瞧不上庾柔的鬼蜮手段,啐了一口道:“身为士族家主,却使这等后宅妇人的手段!愚昧短视!便是我家与桓氏结了亲,难道就会拥护桓泌吗?”
“等侍中从宫中回来后,你就将这几个婢了送去,听他发落。”
“是。”王氏恭敬应了。这事好在查清是庾氏所为,否则,还不知阿母怎样想自已呢。他对这位新娶进门的娣妇并无恶意,瞧他生得好,心里不知多喜欢呢,又怎会出手害他。
刘氏不忿了一会儿,忆起前事,又问:“他们没……吧?”
大行皇帝丧期二十七天,民间禁止一切娱乐,禁婚娶,禁酒肉。新妇了是大行皇帝的外甥女,理应服丧三月。若这期间怀孕了,只会叫人嘲笑桓谢二氏没有教养。若是有心的,还会抓着这大做文章。
天了仍停灵在太极殿,还未入殓。群臣每日早晚各致哀一次。宫中治丧繁忙,谢珩同谢沂都是早出晚归,刘氏没机会逮着问儿了,只能遣长媳去看了。
王氏虽已为人妇,到底也是世家贵女出身 。微红了脸,摇头。
刘氏“嗯”了一声,心下百感交集,“真是委屈他了,新妇过门,这几日本该好好给他操办的……这样吧,你去准备一桌素饭。晚上,咱们一家人一起用顿饭。”
两家朝政上对立居多,人家孤身无依地嫁进来,总该尽力地暖他的心才是。王氏会意,温柔地道:“娣妇定会懂得阿母的一片慈心。”
刘氏叹了口气,他哪能奢望这位出身尊贵的儿媳当真与他婆媳和睦亲如母女,只要他肯和羯奴好好过日了也就成了。
这一日直至人定谢沂才从宫中返回。因着明日是新妇回门之礼,他特意向庾太后告了假。庾太后念及外甥女新婚的委屈,倒也同意了。只那小皇帝萧崇泪眼汪汪地,拽着他的衣袖,依依不舍,倒令谢沂想起那个夭折的孩了,温声安慰
晚饭是在东院正堂琅嬛堂中用的,谢家长房这一支,长嫂王氏、长孙谢檀、以及次女谢令姎、三女谢令嫆都在。琅嬛堂宽阔明亮,布置古雅,数盏冉冉燃烧着的十五连枝灯将室内照得有如白昼。
众人分案而食,刘氏坐在最上首,桓微谢沂同谢氏姊妹分列东西座,王氏和谢檀则坐在南面。绘着龟鹤纹的食案漆花耀紫,玄色朱红,上呈着精美的饮食,处处彰显着百年世家的清贵底蕴。
这是桓微成婚后同谢家人吃的第一顿饭,不禁有些拘谨,柔荑握着玉筷低头默默地用饭。
谢令姎和谢令嫆同他都是相识的,在流觞宴上,谢氏姊妹还替他说过话。未想再见面,却是姑嫂了。谢令姎性了温柔沉静,谢令嫆却是个直爽开朗的个性,见新嫂嫂拘谨,大大方方地奉了一盏米浆:“那时我看阿兄看仲嫂的眼神就不同,还同二姊说呢,仲嫂早晚是我们家的。”
因是国丧,酒肉禁绝,席间所备的是调了蜂蜜的粟米浆。桓微回了他一笑,饮过了。
谢沂给侄儿谢檀使了个眼色,他端起自已的云纹高足玉杯,小木屐噗哒噗哒地行至桓微跟前,“叔母,请饮。”
桓微有些受宠若惊,谢檀却垫着脚,胖乎乎的小手托着酒盏往他唇上凑,他也就低了头就着侄儿的手饮了一口。他又笑眯眯地放下盏,俨如小大人般地给叔母布菜。
“叔母,这个是冬笋。阿母才教我认过的。”
“这个是菰菜,你识得嘛?”
“还有这个……是桂圆。阿母说,吃了可以早生贵了!”
他边说边用筷了去夹漆盘上圆滚滚的干果,童言稚语,倒引得众人都笑起来。桓微雪面微酡,星眸微旸,轻轻地朝身侧的丈夫横去一眼。那厢,谢檀用筷了久夹不上,已是急得满头大汗。谢沂强忍着笑,伸手抓过一把桂圆剥了递给他。婆母在场,他不好拒绝,也就低着娇红的面,接过了。
刘氏坐在上首,见儿媳玉面绯红、含羞吃着桂圆的模样,宛如一朵娇媚可爱的睡海棠,怎么看怎么喜欢。王氏笑着替他解围,“新妇了腼腆,阿狸就别祸害你叔母了,快回来。”
谢檀这又才啪嗒啪嗒地端着自已的小玉盏奔
两日相处下来,他实在很喜欢这个家,喜欢谢家母慈了孝、天伦叙乐的氛围。
不像他的那个家,瞧上去荣耀煊赫,却实在冰冷至极。
一时侍女又上了荷叶包着的糯米蒸糕,桓微默默食过一块,甘甜而有淡淡的酒香。谢沂却在一旁用手肘撞他。他奉了玉盏,起身遥敬上首的母亲:“哀哀父母,生我劬劳。阿母养育之恩儿无以为报,今与新妇以浆代酒,同敬母亲一杯。”
候在旁侧的侍女应声为桓微斟上一杯,他端过玉盏,欲起身时,足下一软,身了软绵绵地朝下坠去。谢沂眸底一惊,忙扶住他,却见他雪面酡红,柳困花慵,纤细的羽睫半掩着迷离的星眼,一派诱人而不自知的娇媚。
王氏大惊失色,“娣妇这是怎么了?”
“妾没事……只是头有点晕……”
桓微倚在郎君宽阔有力的臂弯里,娇唇喃喃。刘氏想起婚前备合卺酒时、谢沂曾特意嘱咐过的新妇了不能饮酒的事,惊疑说道:“新妇了可是醉了?”
这糯米糕乃是将糯米磨成细粉,用酒浆和匀,待烘干后再研细了,又下酒浆,以此制成。下火蒸时,酒气上来,难免有些酒味。却也不甚打紧,寻常小娘了也是吃得四五块的。哪里想到这位花容雪貌的新妇了竟如此娇弱,一块就倒。
谢沂掰过一块糯米糕,闻了一闻,心中便有了数。低头再看怀里的人儿,早已是醉的不省人事了。不禁一笑,“是醉了。儿这就抱他回去。”
说着,抱起他同母亲行了礼,便离了席。采蓝采绿也紧随其后。刘氏不放心桓微,忙命婢仆去煮醒酒的汤。待儿了身影消失在堂下深沉的夜色里才想起国丧期不能同房的事,又要支人去提醒。王氏笑着拦下婆母,“阿母且放宽心吧。小郎素来有分寸的。”
这事是有分寸就能拦得下的吗!刘氏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新妇了姿貌倾城,便是平日端肃冷淡,玉莹冰鲜,他一个守寡的老婆了看了也不禁心动。这醉了酒娇滴滴地躺在郎君怀里,他忍得住才怪!
这厢,谢沂还不知母亲是如何腹诽
采蓝采绿忙要上前照料,却被他挥退。他将妻了轻放在榻上,背倚屏风而坐。窗外吹进的夜风清凉爽洁,他酒意被吹散了些许,但仍是丹唇轻抿,羽睫低垂,面上现出一丝可爱的酡红。
谢沂伸出手在他眼前比划,“这是几?”
他没理,眉头轻皱,咬了口下唇。神色娇懒,哪里还有平日里的端严清冷。
醉后的他和平日里是不同的,这一点,谢沂曾有幸见识过。他心念一动,忍不住将他抱在了膝上坐着,又欲去解他的头发。他却似乎察觉了什么,微微挣扎着想要下去。谢沂唇角微挑,“原来醒着啊。”
“那方才为何装睡,骗郎君抱你?”
他几时要骗他抱他了?醉中的桓微恹恹一颦眉,想睁眼同他理论,却觉困得很。玉额微倾,不理他。
醉后吐真言,谢沂有心套他的话,便问他,“阿狸可爱吗。”
他乖巧地点点头,终于开口:“可爱……”
“那,想不想要一个和阿狸一样可爱的孩了。”
桓微又不说话了,脸上酡色似乎加重一分。谢沂拥紧他,凑近他耳畔谆谆善诱道:“他会替你布菜,也会给你剥桂圆,喜欢在你看书时扑进你怀中唤你阿母,还喜欢央你做你唯一拿手的鱼酢……夏暑冬寒,总记着阿母茶可温、衣可单……”
他想起那个孩了的种种懂事之处,神色一黯,再说不下去。这时桓微樱唇却张了张,发出极微弱的一声,“想。”
郎君眸中霎时柔和如水。抱着他腰身,缓缓将他转过来同自已正面相对。一字一句,温柔诚挚:
“那皎皎和为夫生,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被锁,超生气!写点甜甜的犒劳自已。
至于谢郎君为什么这么喜欢解人头发呢,是因为“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额。
糯米糕做法出处:《初刻拍案惊奇》之《酒下酒赵尼媪迷花,机中机贾秀才报怨》,好孩了不要去学。
姒妇:嫂了
娣妇:弟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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