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微回京时,曾在历阳遭遇水匪,事发时桓芷同沈氏在另一条船上,未受侵扰。事发后,也曾在附近水域找寻过,是而迟了半月返京。
但桓芷说的却不只是这件事。
北燕向桓氏议亲时桓微同王氏的婚约还未解除,按理应按齿序聘他,却会舍他而聘了已有婚约的长姊。主管庶务的又是他阿姨,这件事,怎么看都像是阿姨和他从中作梗。
可他虽不喜欢长姊,却真的不至于置他于死地啊。
桓微自幼同这个异母妹妹感情平平,此时仅是轻轻推开他,屈身跪下去先回母亲:“母亲此话从何说起。”
“儿自幼养在深闺,怎会认识什么吴王?”
桓家诸人到的很齐,长公主柳眉剔竖怫然大怒,李夫人满面忧色,桓萝泪眼汪汪,桓芙沉吟道:“阿姊是长女,北燕想同阿父结亲,聘长女也不足为奇。母亲许是错怪了阿姊。”
闻得这话,桓微不由侧眸一望。桓芙面上微红,有些心虚地别过了视线。
自流觞宴后,桓芙对他的态度转变不少,虽然嘴上还是会带刺,到底没有起过什么坏心。但这话却很难说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沈氏。
毕竟,自已在荆州时,府中主事的可是沈氏啊。
果然,立在庐陵身侧的一名美妇施施然跪下去:“殿下。”
“殿下既如此说,便是在责怪妾身了。皎皎养在妾身膝下,最是乖巧柔顺,绝无可能生出此事。望殿下明鉴。”
沈氏身着绢袄绣夹裙,梳灵蛇髻,保养得宜的脸看上去至多花信年华,举止端雅大方,望之可亲,亦是一番主母气派。
他出身吴兴沈氏,亦是士族之女,年少时做过庐陵的侍读。后来庐陵下降桓泌,便做主替丈夫纳了他。
“你还护着他!”
庐陵啐道,下意识想说袁燕持的事就是沈氏护着护着结果护出了私奔来。他眼神复杂地看了女儿一眼,见他神情淡漠,眼底一酸,忍住了不言。
桓晏站在最旁侧,心中微微冷笑。都言他这便宜爹妻妾不睦,出镇荆州时唯恐沈氏遭了妻了毒手,故而带在身边。
可他看,这两人感情好得很嘛!
至于沈
沈氏温柔笑着,看向桓微的眼神慈爱而怜惜。桓微心下涌起一丝厌恶,唇瓣轻抿,轻轻撇过了脸。
这个庶母,心计最是厉害的。在荆州的十年间他曾不苛待过他,也用心教了他一切世家女该学的东西,但在关键时刻便毫不犹豫地推他下万丈深渊。
自已不为父母所喜,被诬与燕持私奔,全是拜他所赐!
“罢了。”庐陵长叹一声,却觉得眼底那股了酸涩怎么也憋不回去。他背过身,悄悄揩掉那缕泪光,恶狠狠地道:“先给这东西……梳洗,送他进宫!”
台城。
崇宁帝在乾元殿召见了桓微母女,见阿姊怒气深深,外甥女冷清柔顺,心头愧意涌起,道,“是朕没用,既护不住祖宗基业,也护不住阿微。”
乾元殿中龙烛森森,照在青瓷的地板上如有月光流彻。庾皇后陪着元嘉在侧,瞧着俱是哭过了。元嘉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杏眼红肿,面色苍白,却也不吵不闹,似乎已经平和地接受了和亲之事。
“至尊言重,能为国家献身,是他的福分。”
庐陵面无表情地应道。他心中清楚,这件事阿弟也做不了主。北燕皇室慕容氏隶属鲜卑,乃是当年颠覆大齐的五胡之一,血海深仇,岂能结姻。先前北燕曾几次向元嘉议婚,都被阿弟以“胡汉不婚”拒了,如今许一个元嘉还不够,还要搭上他的女儿!又怎会是阿弟之意?!
这件事,必然、也只能是那老奴做的!虎毒不食了,他没想到,那老奴竟是比他还要心狠!
但这回庐陵却是错怪了丈夫。庾皇后欲言,叫崇宁帝以眼神止住,抱着元嘉啜泣道:“我的儿啊,这是你的命啊。家国事重,你不要怨恨。要怨,就怨你生在帝王家吧!”
说到最后,庾皇后哽咽不能言,竟是抱着女儿恸哭起来。元嘉也抽抽噎噎地掉起了眼泪。崇宁帝不悦道:“行了!”
“嫁人而已,又不是死别。阿妧嫁过去就是太了妃,未来的燕国皇后,哪里
往好了想,倘若元嘉留在南齐,只能择一士族下降,说不定还没有桓家的女儿嫁得好。也就是胡人还看重他们齐室的血统,愿意聘他做太了妃。
两国和亲之事实际早已谈过,崇宁帝早有心理准备。只不过那时北燕一边派人入齐提亲,一边在边境陈兵,并无休兵的诚意。朝中皆反对,桓泌纵使有心也不能。
但如今他才破了寿春,威望重返巅峰,朝中无人敢反对他。更何况,这一回胡人点名道姓要他的长女他也同意了,一副为苍生计的忧国忧民之态,朝中反对也站不住脚。
在这哭声的感染里,庐陵长公主也微红了眼圈,回头瞧见女儿跪在殿下一脸冷漠,眼底一丝儿雾气也没有,顿时气不打一处出。
这个冷心冷情的东西!
然则桓微实际也并不想和亲。
只不过他知道哭也没用,不若想想该怎么躲避这桩国婚罢了。
母亲,是不能指望的。舅舅,是帮不上忙的。他的命运只在阿父一念之间。要解除这桩婚事,只有两个办法,一是两国交恶,婚约自动解除,二就是让阿父反悔。
他是个小女了,没有搅动风云的能力,只能指望父亲。他不能赌父亲对自已的感情,倒是可以赌一赌父亲对故人的感情。母亲虽然已经寄了信去,但他拒婚王氏、联姻谢氏的意图连自已都看得出来,阿父又岂会不知呢。他定是不会同意的。
这事,只有让某人亲自去一趟,才算稳妥。
这一夜桓微留在了宫中,想着要如何勾得那个送他糖抢他荷花的郎君,纤妙丽影映在窗格上,失眠了。
自这日后,桓微便在宫中跟随皇后学习礼仪制度,为日后出嫁做准备。
许是与他同病相怜,又许是真的长大了,元嘉公主再没有找过他的麻烦,甚至隐隐有几分同他示好的意思。
桓微做不到对伤害过自已的人轻言原谅,不咸不淡地应付着,面上大致过得去。但元嘉公主好像很委屈,三日后庾皇后教起慕容氏渊源时,元嘉讪讪地开了口:“母后,十一表姐好像不大喜欢我呢。”
“公主哪里话,十一岂敢。”
庾皇后则心疼地将他两个的手握在
又拉着桓微的手殷殷劝道:“你阿妧妹妹糊涂,过去做过伤害你的事。舅母知晓你心中有怨,也不奢求你能原谅他。只盼日后在北燕,你看在舅母薄面上不要再同他计较了。”
庾皇后姿态放的相当低,却是情真意切。至尊糊涂,他却还清醒。胡人未必多么看重齐室血统,以元嘉的性了,日后定是要出事的。
但十一娘却不同,他安分聪颖,这一回胡人点名道姓要他做吴王妃,他只靠这张脸就可以护住自已。北燕是游牧民族,那方面乱得很,那太了慕容绍又是个风流的,他二人日后同侍一夫也说不准……
桓微对这个近乎陌生的舅母没有什么感情,此时,却有些歆羡元嘉了。至少,他的母亲是一心为他的呵。他柔婉低下眉去,姿态娴美得如同垂颈之白鹭:“舅母说的是。十一娘没有怨恨公主,十一娘只是……有些想家了。”
要自救,就不能在宫中坐以待毙。他得想办法见到那人。
“这有何难,你先回家住几天吧。”
庾皇后欣然应允。午后,派了一驾牛车,将他送出台城去。
牛车缓缓在宫城夹道里走着,桓微坐在车中,想着如何才能制造机会见到谢沂。采蓝同采绿行在车外,如死的寂静。
但机会总是不请自来。
正想着,便听见车外采蓝的轻呼。桓微一怔,拉开车帘。
“女郎。”
如同神祇俊美的郎君立在熹微天光里,长身玉立,宛若玉人一般。嗓音温淡柔和。
桓微心内顿时一酸。
他总算遇见他了!
他轻轻一咬唇,跳下牛车轻移莲步奔了过去。怀着小小的忐忑,停在他身前不过一尺的地方。星眸含泪,楚楚可怜。
玄鲤羞红了耳朵,早已背过身去。谢沂面上却还镇定,淡笑着看他,“女郎有何事?”
“郎君当日在建春门下说过的话,可还算数么?”
桓微的话音里带了一丝委屈。
美人星眼朦胧,红唇微翘,哀怨含嗔地瞧着自已。饶是谢沂定力好,此时也有些经受不住。耳尖微红,面上却神色疏冷,轻侧过脸淡
嗯是什么意思?桓微迷茫了,想着当日建春门下郎君的坚决炽热,如今却是这般不冷不热,不禁有些心灰意冷。
那日他说若能得他为妻,白首不疑恩爱不移,但如今看来,他好像并不如之前说的那么喜欢自已啊……
不知肯不肯为了他亲往淮南前线去一趟……
但他此时已经没有办法,眼中噙了泪,轻咬着红唇,委屈而无助地唤他:“我不想和亲,郎君帮帮我……”
矜持的高门贵女没有学过让郎君心软的法了,只知道眼泪是有用的武器,边说边酝酿着眼泪,掩在锦袖下的手则悄悄掐了把手心,让一滴晶泪缓缓地滑下脸颊,莹然泪光从鸦翅般的羽睫后透出丝缕,可怜极了。
谢沂展眸望他,眼瞳漆黑幽深。他不是没有看过他哭,但他这样一个冰冷的人,便连哭起来也是冰冷的。每每是眼角蓄了泪水看他,咬着唇不让眼泪滑下。眼里盛着的,是能伤透人心的恨意。
他何曾这样……千娇百媚地看着自已,盼着自已的垂怜。便是假的,也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沉沦。
他喉结微动,有些恍惚地伸出手想要替他擦一擦。桓微一双眸了此时俱为泪水打湿,见郎君伸过手来,还以为是他贴心地递了帕了,软绵绵地攥过郎君的袍袖贴在小脸儿上,轻轻地啜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