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的意思,就是本宫不如夏寻了?”
“……”
柏凌云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语说得有些重,连忙缓下声息,回道:“在下并不是这个意思。公子贵为九天皓月,夏寻不过草芥淤泥。公子手掌雄狮千万,夏寻不过强弩之末。公子已得天地人和,夏寻已走投无路。夏寻根本无法与公子相提并论。”
“那你什么意思?”
龙公子听得此话,方才稍稍展眉:“三时辰前,战机未明,本宫谨慎处事,你要本宫不顾军心人意再度强行起兵。而今局势明朗,军心所向,众志成城,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强加阻扰本宫出兵。柏凌云,你到底想干嘛?”
“……”
龙公子的话非常严重,特别是最后六字,柏凌云更从中听出了龙公子的决心,以及对他的不再信任。
心儿凉飕飕,柏凌云不由得为那看不见的阴谋,再捏一把冷汗。是那袭青衫谋太高,算尽踯躅,完全把握住了敌人的心性,丝毫不差。柏凌云作为翰林院弟子,他们的毕生使命就是辅助大唐皇室,佑天下安宁,纵使他已经知道龙公子的心意,可此时暗藏杀机,错一丝不得,他也是万万不能妥协呀。
柏凌云抱拳,再硬声解释道:“公子,此一时已非彼一时。旁晚时,鱼木寨大战惨胜,士气低落,全军再无战力,夏寻也无暇布置后手。我军虽败但战力仍在,只要施以强攻必能轻易取胜。而如今,鱼木寨已获得三个时辰的缓冲时间,以夏寻的个性必然会充分利用这段空隙,在鱼木寨布下天罗地网。更况且现天色昏沉,月黑风高,鱼木寨内布满稻草,倘若草上再浇火油,待我军再度攻入内腹时,一把大火便能将我军将士烧成焦炭!此事,不得不防。”
“那他是要连三百北人也一块烧死么?”
“额…”
龙公子显然已不耐烦,直接抛出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柏凌云显然还不曾把思路延伸至这一层面,当即就被问得哑口无言。
思虑片刻,柏凌云抱拳如实道:“三百北人乃夏寻生死弟兄,也是夏寻天试之行最大的倚仗,必然不会拿他们作为垫尸之诱饵。”
“那不就成了?”
前者话罢,龙二公子轻蔑地接过话来:“我军行进,先派数路哨兵为前锋,潜入鱼木寨内轮番核实军情。倘若军情无误,三百北人仍在鱼木寨内,我军再一举杀入,这又何妨?”
“二公子言之有理,方某不才,愿于寨中接应,以方便二位公子行事。稻草上的火油,我回去后便立即命人用水稀释…”
“你莫废话!”
突然一声暴喝,柏凌云再次断话。
柏凌云是位厉害的人物。风起于虚无,啥也看不清楚,他闻着味儿便敢一口咬死这是假象。深入敌营多时,就属这柏凌云的话让方青丘听得如蚁噬心,方怕自己有所不慎便致使满盘皆输。而就在这相持不下的时候,龙二公子忽然补来一刀,无疑让方青丘暗暗松下一丝担忧。有援军如此,他哪还不连忙迎合呀?
再反观柏凌云,眼看着自己苦口婆心多时始终不能使人信服,龙二公子更甚至隐隐有意与方青丘连成一线,纵使柏凌云再有涵养也忍不住恼羞成怒了。暴喝断话后,他狠狠一甩袖子,指着方青丘怒斥道:“此乃皇族帅帐,我军军事要地,哪有你区区一降将说话的地方?况且我根本就不相信你是真降。倘若你再敢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我定先把你首级拿下!”
“呵…”
面对威胁,方青丘仍表现出一贯的不屑与轻蔑。
不退反进往前一步,他站到柏凌云手指三寸前。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前人,蔑视般冷冷说道:“柏凌云呀柏凌云,你太自以为是了。我方青丘虽怕死,但我不怕你。我虽是降兵,但我携大礼而来。此处虽皇族帅帐,但大军统帅并非你柏凌云。要杀要剐,是真是假,二位公子皆有定断,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说着,方青丘沉沉扫眼四周将士,声色更重三分,续道:“我诚意来降,你处处与我为难,蛮不讲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本不想与你多言,奈何你却纠缠不休。这倒让我想起夏寻临行前对我说的一句话了。”
“他说什么?”一位将军问来。
方青丘转眼看向话者,蔑声缓道:“他说,李建成生性多疑,刚经此大败必心有余悸,今夜绝不敢遣兵攻来。让我将稻草布满鱼木寨以作埋伏,便可安枕无忧。当时我听得这话还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信心,敢如此无忌妄言。现在我算是明白了。”话说着,方青丘再转眼冷视去柏凌云,逐字缓道:“原来,生性多疑的不是龙公子。而是你柏凌云在此作妖!妖言惑众!”
“……”
话诛心,妙不可言。
方青丘话刚说罢,满堂帅将尽皱眉头。
往日诸事相继涌上心头…
方青丘似乎说得不错。柏凌云作为军中参谋,他确实始终都在左右着那位太子的心思。连日来他献策不知多少,虽皆为良策,皆有进功,但无一例外皆属畏畏缩缩,敢攻而不敢取的迂回之策。如此用兵风格,早已使得拿贯大刀杀敌的将领们对他嗤之以鼻。若非皇族凭策连连挫败鱼木寨,他早就被人骂得狗血淋头了。而今方青丘再次提及此番事情,并把夏寻的话转手传来,使一式隔山打牛,当即就让众人对柏凌云的说辞更加抗拒。
“这话不会是你说的。”柏凌云沉沉说道。
方青丘蔑笑:“难道又是夏寻教我说的么?”
“必然如此。”
“那此话目的是什么?”
“引我军攻伐鱼木寨。”
“这么说,今夜你们是不打算攻寨了?”
“必然不攻。”柏凌云狠道。
方青丘笑色更甚:“若是如此,我又何须来?”
“额…”
柏凌云,当即一愣。
他恍然发现自己进套了…
看着眼下的满脸淡然的方青丘,柏凌云仿佛产生了幻觉。此方青丘不再是方青丘,而是夏寻。
他仿佛看到夏寻就站在自己面前,无忌蔑笑着。他有十足把握,肯定方青丘所言绝对出自于夏寻的谋划。因为这一对段话根本就是一把锋利无比谋剑,剑锋所指不是别人,就是他柏凌云。剑出阴狠,刁钻至极,数剑之下携此间众将士压抑多时的反感,以及两军对垒的禁脔,直接刺入柏凌云的心扉!
阴狠毒辣却光明正大,施谋如此,可谓无缝。
虽不曾真正交手,但在这场隔空对弈之中,柏凌云已然深深感受到那袭青衫布局手段之可怕。谋事先谋人,谋人先谋心,随手遣派一人前来伪降,说上两段话,便摧枯拉朽般将柏凌云在皇族军中的威信,狠狠打压至尘埃。
飘眼四看,但见在座将士的神色已尽显鄙夷。
柏凌云心如覆雪,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再说任何避战的话语,都已然是无谓。更甚至会让帐中将士对他反感,愈发深重。细思恐极已不能分说,不如不说。柏凌云当机立断就转去话锋,冷看着方青丘,咬字狠道:“方青丘,你什么都不需要说。想让我相信你是真降可以,你只需要做一件事便足以证明诚意。”
方青丘微微抿嘴:“何事?”
柏凌云收回提起的手臂,挽在后腰,再狠道:“你既然来降,便需要有投名状。我要你即刻回鱼木寨,领人将雷猛首级斩下送来。只要你能把这件事做成,我柏凌云便信你为真。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就给你跪下叩头,以表歉意!”
“好狠…”
柏凌云这段话,可真说得让人动容了。
俗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他为了让自己的话使人信服,竟然把下跪道歉都拿来做筹码。这就叫人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了。
只是,他还是欠缺些火候…
“哈哈哈。”
方青丘不知何故,忽然放声笑起。
笑过好一阵,他定眼看着柏凌云,阴狠说道:“柏凌云呀,亏你还是翰林院首席,世人皆赞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不曾想,原来你也只是个鼠目寸光之辈。”说着,方青丘猛然扫眼四周,厉色更甚续道:“鱼木寨虽乃强弩之末,但三百北人仍有一息尚存,可以再次服药。北人服药后之悍勇,想必诸位将军仍历历在目,即便二次服药威力大减,但又岂是我方青丘及几十残兵可以抵挡?你柏凌云让我去取雷猛人头,这和让我去送死有何区别?纵使我能侥幸斩杀雷猛,我又如何出得了鱼木寨?如何把雷猛的人头带回此地?你若有此能耐,我带你入寨取自取如何?!”
“那你便是不愿意了。”柏凌云冷道。
“取不得,我又如何愿意?”
“取不得,那你就是伪降!”
“报!”
就在两人争锋再起激烈之时,帅将之外一声报来,当即打段了此间相持不下的“战局”。
“哒哒哒…”
来者是一位传令军士,入帐后他直径越过方青丘与柏凌云,快步走到上首案台前。两手恭敬地将一封信函递出:“禀公子,鱼木寨来信。”
“莎…”
“退下吧”
“是。”
龙公子接过信函,挥手令退军士,再拆信定眼细看去。
信封内依旧是三页信纸,但龙公子这回阅信的速度则足足比先前快出数倍有余。在草草看过信后,他了然一笑,把信递往下首的将领。
柏凌云见状,心中已有数分底数。
问道:“公子,来的可是复信?”
龙公子笑着点点头:“正是复信,信中内容基本无误。可以确认,方青丘是真降,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
柏凌云默不作声走过几步,从拿信的将领手直接要过三页信纸,独自细细看去…
方青丘虽里亦有数,但脸色却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狐疑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龙公子淡淡地瞟眼方青丘,不急不缓地解释道:“你送来的是首信,而这一封则是复信。在你离开鱼木寨后,贾豪仁便会每隔半时辰送回一封信函,以回禀鱼木寨内情。如若你的首信与第二封复信有误,那便是你仿写了信中内容,此为伪降。如此你必死无疑。而今看来,两封书信皆无出入,便能确认你无异心。确实是柏凌云误解你了。”
方青丘微微皱眉,脸呈不悦之色:“原来龙公子从来都没相信过在下。”
摆摆龙扇,龙公子笑道:“我为大军统帅,你为降将,我怎会轻易相信你的话?只不过,我现在相信你,也不见得太迟…”
“公子,方青丘此人,万万不可相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