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牛宴
久负盛名的大唐美食。
现今流行于食肆的吃法,一般都以牛肚岗、牛柏叶、牛心顶为主,做成不同风味小吃,可佐酒可宵夜。算得上是人人喜爱的一道百姓佳肴。
可,这并不正宗。
最正宗的全牛宴,那可是极其讲究的。
牛骨必须配牛蹄,入红枣熬汤。牛肚牛腩必须配生姜,细火慢炖。牛腿切片伴葱蒜红烧,牛心剁丝放莲子清蒸。尔后,再经过大大小小的百余道繁杂工序,调味配搭。最后煎、炸、炒、焗、闷、煮、蒸,料理成七七四十九道各色菜肴。
这,才勉强算得上全牛宴。
没错,是勉强算得上。
之所以说是勉强,那是因为,即便有人能把这些工序,全部丝毫不差地完成咯。那也很可能只是徒有其形,而不一定能有其神。而这里的神,就是一道菜肴的精髓神韵。神韵之所在,最终还是得看料理这道菜肴的手艺人。
主刀大厨,烹饪时的刀工手法、柴薪火候、调味几何,这样样都马虎不得。而,全牛宴这样的大宴,就更加看重厨师本身的功力底蕴了。
能把一头健壮公牛,在极短的肉鲜时间内,料理成四十九道桌上佳肴。这样的手艺,可不是一般的豪门大厨能有的。甚至往大里来说,在这普天之下,还能做出正宗全牛宴的人儿…
恐怕,掰着手指也能数得过来。
而今夜,
这手指间的其中一位,恰恰就在问天的厨堂里。也恰恰做了一道,最最正宗的全牛盛宴。
“哈哈!怎么样,吓傻眼了是吧?色香味俱全,样样少不了,这才叫正宗!”
“小芍药呀,我刚说啥来着?这小骗子祖宗,就是骗人不要本钱…还他娘的吹嘘自己的是正宗。我呸!我呸!”
“……”
经楼,露天食堂内。
两条三丈长桌相对摆放,呈色分明。一桌上摆四十九道牛肉佳肴,配三坛米糟老酒。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碟与碟间相隔一寸,菜与菜间有配菜雕花相连,连成一个大大的“牛”字,牛气冲天。霸气得来,那叫一个美不胜收。光凭这眼观鼻闻的两下子,便能诱得人儿把口水,流落一地…
而,反观另一桌。
“这叫正宗呀?我呸!”
“我呸…”
“诶…刀师傅,你别喷了,我们还要吃的咯。”
“吃啥啊?你瞧,他做的是啥子玩意哦?给猪吃都嫌这味儿淡了…我呸!呸!”
“喂…我说你做人别太损咯!”
“哎呦喂…你还有脾气咯?你刚不是豪气冲天地说自己正宗的么?我呸!”
“刀师傅…”
“……”
惨,
怎一个惨字了得。
三人儿,围着四碟小菜。
对比起另外一桌,那简直是天壤之别。
不过,这天壤之别,也是相对的。这四道小菜,其实做得也不算太差了啦。就是雕工粗糙了些,刚忘神时把肉给煮焦了些。但,若吃,还是能吃的,至少还有些菜味嘛。
可是…
“刀师傅你走开,你再喷就真不能吃了!我不准你,糟蹋我们做的菜!”
“这也能叫菜?你可别侮辱我们这些做厨子的名声哦…我呸!我呸!呸…”
“你快来帮忙呀!”
“哦…来了”
“……”
两只小手拽上一只粗壮手臂,秀齿紧咬,芍药似在拉纤一般,死劲拽着刀师傅,就往外扯。夏寻闻话,二话不说,赶紧过来帮忙,拽上另一只手臂…
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较量,是涉及到那四碟可怜小菜的生死存亡一刻。就像芍药说的,若刀师傅再继续一个劲地,对着四道小菜呸、呸个没完没了。那,这菜就真不用吃了…
“你使劲呀…”
“额…他太重了…”
“我呸……”
“拽啥拽啊?这玩意就留着喂猪吧…我呸!”
“你的玩意才该喂猪…”
“刀师傅你再这样子,我可生气咯!”
小嘴嘟起,借势欲哭…
“得!你别嘟嘴!”
“诶…松手、松手,我说笑的还不成呀?”
这刀师傅也算识相,见这两人都快要动起真火来了,见自个也损得差不多了。便也不再得瑟,顺着台阶就下去了。
“不是我说呀…你们这菜啊,我是无福消受咯。若吃出个啥子毛病来,我还得往毛坑跑,这活受罪的事情,我可做不来。”
说着,刀师傅抖了抖自己粗壮的双臂,很轻易地就挣脱了两人四手的束缚。他鄙视地瞟了夏寻一眼,接着转身就朝着那桌满全牛宴行去。
“所以呀,这猪食,你们还是自个慢慢品尝吧。我吃,人该吃的…”
损,
真损。
话损不单止,刀师傅入席落座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揭开桌中央,那口老火慢熬着的牛骨老汤…
“哗哗…”
锅盖起,一瞬间。
白雾升腾,汤水如珠帘蹦跳。
这锅汤不简单,几根大牛骨头沉在锅底,露出尖尖白骨。当归、鹿茸、人参、枸杞等等辅料,铺完锅面。光凭这揭盖一瞬的浓香,便能顷刻充满这方圆数十丈的每一缕空气。
想来,人间最美味的佳肴也不过如此了。
“咕噜~”
闻着四溢而来的汤肴香味,俩小人儿不约而同地咽下一口梗咽在喉咙许久的涎水。再看看自个桌上的几道家常小菜。这一下子,食欲就更加没了。
“让他得瑟,我们吃我们的。”
“可是…”
“可是,我们这…还能吃么?”
“我先试试吧…”
“……”
由于四道小菜,上桌的时间已经不短。作为主菜的那道黄金松子鱼,从开始的金灿酥脆,冷成了橙黄软趴。至于此时的味道如何,那还真就不得而知了。
夏寻执起竹筷,夹起一片鱼肉,放置嘴边…
这鱼肉的卖相其实尚可,就是肉与皮间,沾了些晶莹的液体,让人有些头皮发麻。
肉到嘴边,欲食难咽,夏寻犹豫了好久一会儿…
“啪~”
“哎,算了…”
最终,鱼肉还是没有落入嘴巴,竹筷被沉闷地放下里。
“这,被他整得太恶心了。”
“那这些菜怎么办呀?”芍药嘟着小嘴,一脸心疼与可惜地问。
“只能凉拌咯,你看这,这,这…让咱们咋吃哦?”夏寻用手指,指了指小菜上的几处留有晶莹涎液的菜肉处,绷着脸颊,恶心说道。
“……”
“刀师傅太过分了!”
“他以前也这样?”
芍药摇摇头:“不是的。”
“诶~”
夏寻同样摇头,不过他摇的是自嘲。
起身,拍拍屁股,叹息说道:“那他可真够损的。这菜咱们是没法吃了,还是去吃他的吧。”
瞥眼刀师傅,芍药悄悄靠近夏寻身边,小手掩嘴,低声道:“但刀师傅的嘴巴子可厉害着了。”
“啧!”
掩耳盗铃。
声音再小,又哪抵得过王者的耳尖?
刀师傅闻言,没好气地放下手中汤碗,转头看去:“我说你这小妮子,你还没嫁出去了,咋就一整晚,净帮着这野娃子说洒家坏话哩?”
小脚一跺,小脸羞红:“是你把我们辛苦的小菜,给糟蹋在先的咯…”
没等刀师傅再次纠缠,夏寻无奈地耸耸肩膀,苦笑道:“走吧,咱们说不过他的,还是先把肚子给填了,再跟他叨叨吧。”
说着,他便领着芍药移步到了刀师傅的对桌坐下。
“啧啧…真不要脸。”
见夏寻这般大大方方落座,不闻不问就漱碗起筷,一副主人家的样子。刀师傅心中不爽立马再冒起了三分。
“我说小芍药呀,这骗子祖宗呀,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呦。油嘴滑舌不单只,还得要有一张比我那砧板还厚的脸皮才成,你说对不?”
“咄咄~”
“刀师傅!”
芍药拿过夏寻漱好递来的碗筷,埋怨地看去刀师傅一眼:“你把我们小菜都给糟蹋咯,你还好意思说呀。”
“哎呦喂,我说他又不是说你,你这小妮子还心疼了咯。”
大口咬掉一块从汤碗捞起的牛腿肉,刀师傅提着牛骨头,大大咧咧地指着夏寻,含糊斥道:“我告你,这小子我老早就看不顺眼了,今晚老子不把他说够咯,我这气儿就顺不下去了。”
一轮斥喝,刀师傅嘴中肉沫四洒,如雾飘散,零星落入周遭菜盘子中。又一次把两人给恶心得嘴角上翘,眼皮抖抖。
这饭,到底还能好好吃不呐?
芍药无辜地看着夏寻,似想求援。
“额……”
只不过,面对这么一位粗暴的厨子,夏寻有能有什么招呀?
只能皱着头皮,赶紧拿起竹筷,在桌上菜肴中,翻来覆去地挑起几大块没有粘上吐沫的牛肉,夹到芍药的碗里。而后,又夹了几块放到自己碗里。方怕这里的菜肴,也会重蹈那四碟小菜的覆辙一般,直把二只大碗填得满满的,才安心放下了筷子。
两手一摊,大大方方地说道:“好了,你现在有话就赶紧说吧…”
“……”
“呵!”
蔑笑一声,狠咬一口牛腿肉,刀师傅鄙夷道:“我现在就不想说了,你能拿我怎样?”
“你迟早也得说…”
换了个姿势,夏寻拿起碗中一块牛扒肉,大大咬上一口。看着汤锅冒起的白雾,略有所思…
“今夜你骂也骂过了,讽也讽过了,那就赶紧说重点好了。免得你这辛苦做的这桌子全牛宴,最终只能你一个人享用咯。”
“……”
话题突转,夏寻似乎别有所指,说得让人难懂非常。
不过,凭在座三人的学识和智慧,应该都能听得明白,其中含义。
果不其然…
夏寻这一话之后,冷嘲热讽了一个晚上的刀师傅,居然出奇地沉默了下来。只不过,他的脸色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从嘲讽转成了平静,仍旧若无其事地,提着根大牛腿肉,自个继续大口大口地咀嚼撕咬着,吃得津津有味,就是不接话了。
“嘶~”
“喳喳~”
“……”
一时间,随着刀师傅的沉默,折腾了小半个夜晚的厨堂,终于安静了下来。
无人言语,都在默默地进食。
三个人儿,三种吃相,刀师傅的大咧,夏寻的淡定,芍药的斯文,组合成一翻奇怪的画面。
安安静静的。
狼吐虎咽,慢嚼细咽,一根和夏寻的腰杆子粗细的烤牛腿,没用多久便被刀师傅啃剩了一根粗大的白骨。
油腻腻的麻衣袖子,抹了抹油腻腻的大嘴巴子…
“我身后的人,想见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