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无情道(1 / 1)

她在一个黄昏,醒了过来。

长泽仙山寂寥,冷冷清清,百年来鲜少有人踏足,终年不化的雪落在她的眼睫。

天池中,雾气袅袅,金色梧桐叶被灵力做成一张漂亮的床。

她后知后觉动了动手指,睫毛颤了颤。入眼是白汽氤氲的世界,她觉得有点儿疼,下意识按住了疼痛的来源——是心脏。

眼泪掉入天池水,带起浅浅波澜。

铺天盖地的酸楚和难过,在这一刻,终于体现得淋漓尽致。

苏苏也没想过自己还能醒来。

那一日她怀着必死的决心跳下城楼,将仙魂燃尽,注入九天勾玉内,天雷进入勾玉,引起熊熊业火,将她焚烧殆尽。

她耳边听见勾玉碎裂重熔的声音,以为自己也如勾玉一般,消失在了世间。

苏苏在一片业火中,看见城楼下那人朝城楼奔赴而来。

他跑得那么快,是生出情丝后,来接叶冰裳吗?人间那场雪真大啊,她眼前一片模糊,想握住勾玉,勾玉在她眼前化作灰烬。

苏苏那时候想:如果能活着,谁又想在业火中痛苦地死去呢?

每一寸肌肤都疼,仙魂像是被生生揉碎,她倒在业火里。

再没去看他。

人间七百多个日夜,她那时候回想起来,即便再不愿去想澹台烬,他也几乎是她所有的记忆。

凡人的一生,太苦涩了。

他在盖头里绣入最真挚的感情,却杀她兄长,弃她祖母,控制她杀人,予她无尽的黑暗。

她救不回哥哥,再也没有见到祖母,萧凛的血温热溅在她手中,成了她走不出的苦痛。她没有辜负三界众生,独独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叶夕雾。

苏苏生来灵胎,从来不会做梦。

那时候她却第一次无比渴望,这七百多个日夜只是一场噩梦。噩梦结束,她在长泽山,身边有无数熟悉的面孔。

生命一如曾经,哪怕三界魑魅魍魉横行,她被困在仙山之上,眼中依旧带着渴望之色,与勾玉一起眺望人间。

可是勾玉死了。

她的泪水模糊了勾玉消散的模样,它像世

上任何一缕不起眼的青烟,温柔拂过她的发,再无声息。

勾玉曾说,它只是上古一块最没用的石头,与它同时期存在的无数伟大神灵陨落。

只它一个,熬过洪荒,熬过山川变迁,人间沧海寂寞,最后跟随她的母亲,伴着她长大。

它总说自己什么也不会,唯独拼尽一切也要活。可是最后,是她不好,连累了它,也失去了它。

“稷泽,大哥,祖母,萧凛,勾玉……”

她的仙魂在业火里寸寸变得透明,这个噩梦,可真是冷啊。

……

她那时候只想和天道祈求,生生世世,哪怕是黑暗尽头,也不要再遇见澹台烬了。

或者,能让她……最后再看一眼长泽山吗?

此刻,长泽的雪纷纷扬扬,美成一幅画卷。

苏苏黑瞳里带上星星点点的泪意——这是,回家了吗?

白衣仙君缓步走在梧桐林中,他腰间配着一块色泽通透莹润的碧玉,上面系了青色穗子。墨发玉冠,神色平和。

他身后跟了一个板着脸的少年。

公冶寂无嘱咐道:“扶崖,再见到她,不可再问师妹和你过去认识的黎苏苏有什么关系,她会生气。”

见少年不语,公冶寂无好笑道:“她次次都说不是,生气你总是把她看作别人。上回和你比试时,你还划破了她最喜欢的衣裳,她在天池边难过许久,和池里的灵鱼讲,要和师尊告状。可是她到了现在,什么都没讲。师妹这次闭关许久,出来想必也不会记仇,你别惹她难过。”

少年抿了抿嘴角,道:“好。”

公冶寂无想起什么,眼睛里带上一丝无奈和暖意。

“师妹还小,多担待些。”

他们的声音由远及近,天池里的苏苏怔怔看过去,只见雪白的仙山,袅袅雾气后面,梧桐木参天,火红的世界里,两张熟悉的面孔,不经意闯入她的眼睛。

五百年时空的噩梦恍然惊醒,她怔忪地看着远远走来的公冶寂无和月扶崖。

耳边风声微动,公冶寂无还来不及反应,怀里就撞进来一个温软身子。

公冶寂无愣了愣,耳根微红,低咳一声:“师

妹?”

一旁的月扶崖也顿了顿,看向闭关出来的师姐。

男女授受不亲,想到黎苏苏不再是小时候那个仙童髻的女孩,公冶寂无轻轻推开她。

浅蓝流仙裙的少女却紧紧抱住他腰肢,眼泪流入他衣襟。

“你还活着……真好……”

公冶寂无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活泼灵动的师妹难得在他面前哭,他抬起的手轻轻放下,在她背上拍了拍,包容而温柔地说:“嗯,师妹别哭。”

月扶崖见娇俏的师姐眼睛红得像只委屈的兔子,沉默片刻,讷讷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条紫色流仙裙。

“师姐,是我错了,上次划破你的裙子,我找了条一模一样的,给你赔罪,你要看看吗?”

苏苏别过头,看见记忆里的扶崖。

清朗,干净,明眸里带着几分担忧看着她。

和记忆里的小师弟分毫不差。

公冶寂无的心跳响在她耳边,五百年前的酸楚和绝望远去,她眼前的一切明亮、温热,色彩绚丽。

苏苏难以形容这一刻的感受,原以为一切化作虚无,世上再无她的痕迹。可是她从业火中睁开眼睛,发现回家了。

师兄还活着,她所有关心的人,是不是都活着?

五百年前人间那一遭,她抽出了澹台烬的邪骨,是不是意味着,成功了?

苏苏抬起头,天空没有半点压抑的色彩,干净如洗。

逝去的人,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

她改变了五百年前一切,所有的悲剧没有发生。

她回家了。

醒在一个温暖到百花盛放的春天。

*

衡阳宗最宝贝的小仙子闭关出来的消息,几乎让整个门派轰动。

凌尧早早等在山下,凝出水镜整理自己的着装。

旁边的师兄弟调笑道:“凌师叔,别整理了,你都整理八十三遍了。”

“对,小苏苏看见你,又得跑。”

“凌师叔手上这是什么,哟,师叔祖的万象莲,你摘来给小苏苏,不怕被师叔祖追杀吗?”

众人中间俊朗的男子灿烂一笑,丝毫不在意同门的调侃,反倒纠正道:“叫什么小苏苏,论

辈分,她是你们师叔!”

要不是掌门衢玄子不许他上长泽打扰苏苏修炼,他早就御剑上去了。

苏苏御剑下来时,便看见这样的景象。

一群穿着弟子服的同门,高兴地冲她挥手:“苏苏!”

“小毓灵!”

苏苏出生时,有道号封毓灵,意为“钟灵毓秀”。

女弟子也兴致勃勃道:“你出关了,快来看看师姐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苏苏收了仙剑,顷刻被大家围住。

她低头,怀里依旧被塞满了宝物。

“小苏苏,这是我上次去蓬莱,给你带回来的珍珠,庆祝你修为精进。”

“这是我答应过你的糖葫芦,小苏苏不是没去过人间吗?尝尝看。”

“师妹看看,造梦兽的尾巴!用来防身。”

甚至她怀里,还被塞了一朵盛放的万象花。

万象花可以在渡劫的时候挡三次劫雷,是难得的宝物,清无师叔已经养了两百年。

苏苏抬眸,看着眼前的同门,他们大部分……本都死在了这一年魔神出世的妖物手中,如今大家都还活着。

她回到了五百年后,自己离开的时间。然而因为她带来的改变,他们都还在。

苏苏看着骚包的凌尧,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一次没有惊恐地躲开这个过分热情的人,轻声喊:“凌师兄。”

不是叶夕雾啊……她是黎苏苏。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重新活了过来,但是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快活。

大家簇拥着她,给她讲衡阳最近发生的热闹事。

仙山耸立,无数亭台楼阁,悬浮于空中。

原来不被妖魔压制的衡阳,这样强大而美好。

苏苏转头,看见自己当年学御剑的地方,她幼时第一次学术法的大殿,还有弟子们上早课习剑的场地。

苏苏脚步顿了顿,踏上万阶修心梯。

公冶寂无温和开口道:“师妹,修心梯是从凡间归来要走的地方,你无需……”

少女回眸,唇间抿出一枚浅浅的笑意。

她眉间一点火红的朱砂,踏上修心梯的那一瞬,万阶梯隐有水波。在她足下漾成一

朵朵盛放透明的花。

公冶寂无看着她,不再说话。

师妹的心里,都多了些什么?她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像是悄然长大了。

月扶崖抱着剑,看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修心梯后,张了张嘴,想起公冶寂无的叮嘱,他又安静下来。

这么些年,是他不死心。

黎师姐和那个人,只是同名姓罢了。

一个才成年的仙界小姑娘,怎么会和五百年前那个人有关联呢?

万阶梯洗去内心的仓惶和焦灼。

一步一步,苏苏终于觉得五百年的过往离她远了,尽头,青衣仙尊转过身。

“爹爹!”她跑过去。

衢玄子摸了摸她的发,他低眸,看着她带泪的双眼,低低叹息了一声。

“闭关而已,怎生如此难过,谁又欺负了苏苏?”

苏苏哽咽。

她魂飞魄散的时候,都不曾这么脆弱。人就是这么奇怪,当身边的人不疼自己的时候,可以披上最坚硬的战甲,当遇见疼爱自己的人,战甲会被慢慢剥落。

像是带着满身的伤回家的小兽,所有的难过终于有人可诉说。

衢玄子说:“爹爹看看你修为如何了。”

他示意苏苏把手放上试灵石。

苏苏犹豫一瞬,她在自己的身体中醒来,但是不确定如今修为到底怎么样了。

面对衢玄子,她竟然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紧张。

半晌,苏苏的手放上去。试灵石一闪,出现绿色的光芒。

衢玄子皱眉。

境界分七层,分别是: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渡劫、大乘。再往上,那便是成神。

每个境界又分为前中后三个小境界。

浅绿色的光,表示筑基中期境界。

“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苏苏记得,自己回到五百年前之前,已经是金丹中期,而现在,她只是个筑基中期,甚至隐隐要退回筑基前期。

怎么会这样?

衢玄子没有露出失望之色,手指轻点在她眉心,片刻后,他睁开眼,眸中带上复杂之色。

“苏苏,你……涅槃了?”

苏苏抬眸看着衢玄子

,他看上去并不惊讶。

“爹爹?”

衢玄子说:“别怕,你出生的时候,我就知道有这一天,爹不知道你去了哪里,经历过什么。”

他拍拍身边的蒲团,示意苏苏坐。

苏苏在他身侧坐下。

衢玄子目光温和:“爹很少和你说你娘亲的事,她……不太希望我在你面前提起她,也希望你做个普通快乐的小姑娘。可是,你血脉依旧觉醒了。”

苏苏其实已经有预感:“是凤凰吗?”

衢玄子颔首。

上古神灵的血脉,也只有这一脉,才能在业火中重生。苏苏垂下眼睛,原来勾玉早就知道了,所以它向来吝啬耗费灵力,只因想着有朝一日,用所有的灵力送她回家。

它做到了,它也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

一只温和的手放在拍拍她肩膀。

“血脉觉醒,你未来大道通途。”衢玄子说,尽管他心有遗憾,宁愿苏苏永远长不大。

“苏苏,看看灵台。”

经他提醒,苏苏注意到自己灵台上多出来白色水滴般的东西。

它只有指甲盖大小,看上去孱弱渺小,温柔地栖息在她灵台上。

“这是什么?”苏苏问。

衢玄子说:“上古无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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