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发现了什么?
那三名妇人已经被元岚他们趁夜带去了小桃家的矮屋,此外,不可能还有其他昨晚潜入县令府的证据。
书房亦被打扫干净,但即便那群衙役搜到了什么红色液体什么空白符纸之类的,也问题不大,元府分发符箓治病救人,本就是武陵城中人尽皆知的事情,而无论那红色液体是什么,县衙也无法拿这桩事情发难。
“元大人卧病未起,民女先去照看一二……”
“不必!”
她本想找个由头,抢先一步去搞清楚内院情况,可乔裕却如同脚下生风,两步三步就迈到了她前头。
元岚连忙追上去,却被紧跟在乔裕身后的一群衙役挤到了边上。
她一时无语,环顾四周——
对方是三四十个彪形壮汉外加一个土豪主小县官,己方是……
算了,不提也罢。
看来,为今之计,惟猥琐发育而已。
她认清现实之后,再次捧起窝囊的笑脸,赶紧追到前头。
直至内院,小桃扶着元望立在卧房门口,身后的木质棋盘门犹在自顾自晃动。
方才在府门口同乔裕耳语的那名衙役走入房中,随即手里拿着张笺纸走了出来,纸上只写了寥寥数字。
“大人,属下方才在此处搜寻到这些稿纸,疑有…大逆不道之嫌,属下惶恐,请大人过目!”
?
稿纸?
“大逆不道之嫌”?
见乔裕高扬着下巴,动作倨傲地接过那些笺纸,元岚开始回想——
先生这几个月来足不出门,偶尔伏案执笔写点东西,她并没有太在意,也未曾留心他究竟写了什么。
只不过上次看到过什么“正道乃生道”“王者”“教化天下”“兵不合道”,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大逆不道吧……
“黄门下过,无中觅有,齐人开口,玉宇琼楼。哀哀黔首,骨销肉臭,悲长苦久,问君在否?乾坤朗朗,天地悠悠,在下不才,尔等莫忧!”
乔裕睨着手中的稿纸,高扯嗓子,将每个字音都拖得老长。
他就是想让外头那些愚夫蠢妇听个清楚,他们万分景仰的元大人究竟写了怎样一首大不敬之诗。
如此一来,他待会行事就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而元岚立在旁侧,一边听这口水诗,一边心里暗道糟糕。
别看这元崇宁不声不响的,内心还挺狂放不羁,饶是元岚也听懂了他诗中的意味——
“黄门”是在呛声那群阉党,“齐人”则暗指以齐太后为首的外戚,讥嘲他们将老百姓全部盘剥干净之后,仍然变本加厉、“无中觅有”,随意开口便是要造“玉宇琼楼”。
既然百姓过得如此之苦,敢问,天下之君又在何处?
“在下不才,尔等莫忧。”
如今天下失主,我虽也不咋地,但父老乡亲们,你们不必发愁。
——这这这可不就是在说:
天下之君,我可当得。
……
不对不对。
这不可能是元崇宁写的诗。
这种格式韵律的口水诗,一直以来都被批为街头小调,广为士人们所不齿,元望平日里读的写的都是治国理政的经义,怎会写出这样露骨的文字。
再者,前几日还被元岚“口出狂言”气到拍案而起的元望,怎么可能转眼就写出如此离经叛道的诗句。
难不成是有人陷害?或者,此中有什么误会?
“县令大人明鉴!这首诗是民女所作,与元大人并无关系!大人明鉴!”
突然,小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狠狠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
她身后的元望往前迈了一步,正想出声,却被打断:
“荒唐!你不过一介大字不识的农家女子,如何能写出这样的诗句?若是想要替自家主人揽下罪责,也得编个像样点儿的托辞!”
乔裕一甩长长的袍袖,脸色极其凶恶狰狞。
“大人!大人明鉴!家父此前耕读,也曾带着小女一起读书认字……”
小桃急得用膝盖向前挪近几步,从地上稍稍抬起头来,额头已是一片红肿。
“元望!”
乔裕恍若听不见小桃的辩驳,只是紧盯着元望,直呼其姓名,全然没有来府时装模作样的敬意。
“本官原以为你布食分符是在行善积德,谁料竟是哄弄百姓、挑拨民心,下一步,你是不是就要带领他们起事,以武陵子弟的血肉为你一人贪念铺路?”
“元望,你以为取个《桃园》这样的名字,就能蒙混过关?你以为只是私下写写反诗,就会安然无事?你以为装神弄鬼愚弄百姓,自己就真成了救世之主吗?”
“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若非本官今日来府调访,谁知道会酿成什么恶果!”
“来人!将他带回县衙,待候听审!”
他装作大义凛然的样子大骂一通,随后又是一甩袍袖,转身就往外头走去。
几名衙役疾步上前,就要伸手抓住元望的肩膀,却被应昭一挡。
元岚:“应公子——”
要是应氏兄妹出手相助,他们确实可以解决这三四十名衙役。
但这相当于同官家在明面上对着干了起来,如此一来,留给他们的去路,就只剩下了逃出武陵或者端了武陵,可无论哪个,都只不过是退无可退时的最后选择,非审慎不可为之。
而且,在这个时间节点,乔裕不会无缘无故突然起了什么治谋逆罪的兴致——
元望:“应公子,无碍。”
他按下应昭拦在他身前的胳膊:“乔裕所为不过钱粮而已,所以,他不会动我。”
乔裕方才一通发难,不过是找个由头罢了,或迟或早,他都会被“请去”府衙。
元望俯下身子,手臂微颤,扶起地上的小桃。
他轻声道:“小桃,诗作得很好。”
小桃死咬着嘴唇,额头划下一道血迹,鲜红的、汩汩的、温热的血液顺着面颊而下,滴滴落到地上。
“先生……”
“各位官爷,元某自行出府,不必劳烦各位。”
说罢,他双手紧握于腹前,稳住呼吸,缓步往前,举手投足之间,仿佛又见往日风雅有度的玉面公子。
一众衙役也并未推搡或者催促他——大概因为此前得疫病时,多亏元府的符水救命,因此对元望多有感激之情。
直到他步出元府门口时,衙役们扛来的几个大箱子也都装满了搜刮得来的食粮。
乔裕已经在小轿子中等候良久,昏昏欲睡了。
他手中松松握着的稿纸上写道:
“《桃园》”
“黄门下过,无中觅有,齐人开口,玉宇琼楼。哀哀黔首,骨销肉臭,悲长苦久,问君在否?乾坤朗朗,天地悠悠,小女不才,尔等莫忧!”
方才给他递上稿纸的那名衙役不知乔裕正要入睡,隔着小窗问他:
“大人,这反诗…真是元大人所写?”
乔裕深吸一口气,言语间全是被打扰的不耐:
“我管它谁写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