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口的公鸡打鸣声起,元岚便睁眼了。
三个月过去,大呈已入晚冬,天寒地冻,因此,她有很久没能睡个安稳觉了。
元岚走出侧房,望见宋襄正在府门外搭摊子,更远处停着辆昨夜备好的木板车。
她没有上前招呼他,而是转身走进书房。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愈往里处走,愈沉郁浓重,但元岚已习以为常,步履不停,走至阴暗小室的最深处。
她费力从地上捧起一只瓷缸,小心翼翼放至桃花木桌上。
里头满着红得发黑的人血,扑面而来的铁锈味道直冲脑门。
随后,元岚回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打黄褐色符箓。
……
“姑娘,元某早就下定决心,抛下所谓士人的脸面,只不过,唯恐百姓知晓那是以我血肉制成的,便因此不愿用那污秽之物。”
她回想起当日,元望紧蹙眉头,提着宽大的袍袖在她跟前转圈圈,随后扭头正色道。
彼时,他还是个青冠玉面的秀气公子。
“姑娘机敏,可有办法?”
她抑住鼻中的酸涩,照葫芦画瓢学样子,第一次向元望行了个不像样的礼。
“救人性命的良药,怎么可以说是污秽之物?”
“崇宁先生,我听闻曾有道人书写符箓并将其溶于水中,谓饮之可以疗病——我们不如效法,以血书符,再将符箓分予百姓,令其溶之于水,化作血水,百姓将其饮下,自然药到病除了。”
她明白元望的顾虑,回想起前世道教的符箓派,便如此提议。
元望闻言,抖了抖手中的袖子,神色一松,随后对她深深拜揖:
“如此,便万事俱备了。”
……
元岚将垒成叠的符箓放在书桌一侧,绕过来,坐在冷得噤人的木椅上,如同过往无数个清晨一样。
小木架上挂着的笔是原先就在的,此前元望写些诗词文章,大概就是用它。
如今,它被元岚提起,蘸满浓稠的鲜血,在毛糙的符纸上画下莫名其妙的图案,并被赋予悲天悯人的玄秘意义。
将近一个时辰过去,她终于起身,将厚厚一沓书完的符箓整齐放入两个食盒中,提着出门。
宋襄已候在门口,默契地接下其中一个食盒,两人齐步向元望寝房走去。
“咚——咚——咚——”
元岚抬手在木质的棋盘门上轻叩几下。
“先生,我们先出门了,分完符箓便尽快回来。”
他们在门外立了片刻,才等到屋内缥无的一句回话:“去吧。”
待绕过了垂花门,宋襄才一字一顿轻声道:
“给,先生,找个侍从,吧。”
元岚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府门外搭好的摊子上——
武陵城中人人都知道,元府门口的食盒里放着神仙赐的符箓,他们自会来取。
“不是没找过,可是你知道的,先生不愿旁人知晓。”
话虽如此,但她与宋襄外出办事,紧赶慢赶都要花上个半天,期间元望在府中无人照顾,确实让人很是挂心。
“罢了罢了,这次找个由头,让他同意把人留下吧。”
宋襄将另一提食盒放到木板车上,闻言,微微点头。
随后,他沿城“轱辘轱辘”地推着车,元岚到街边民居问候情况,然后留下符箓。
这便是这些时日以来他们两人重复做着的事情。
就如同这场望不到尽头的天灾人祸一样,这辆木板车要向前走的路,似乎也不知何时何日才能穷尽。
“小桃,你娘亲——唔——”
元岚正要叩响下一扇矮门,却听到门缝中传出女孩低低的呜咽声。
闻声,她眉头一紧。
怎么回事?
就在前日,他们巡城至此,见屋中妇人高烧不退,面上浮现红斑,身边只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在照料她。
那是她的独女,名唤小桃。
当时,他们亲眼看着小桃泡了符水喂妇人服下,之后又留下了几张符箓,这才离去。
照理来说,这疫病早该痊愈了,怎么…还哭起来了呢?
“小桃?”
“是我,阿岚。”
屋内的低号声霎时顿住,很快,小木门被向内打开了。
女孩低垂着红肿的核桃眼,僵直地立在门框边。
矮房的内部一览无遗,并无她娘亲的身影。
小桃察觉到她探寻的目光,颤声呜咽道:
“阿岚,娘亲她…”
她一头埋进粗糙的小手里,双肩抖动着又开始啜泣起来。
?
这不可能!
“她喝下符水也并未康愈吗?”
元岚上前扶住她的肩膀,在背上轻拍几下,以示小心翼翼的宽慰。
“不…不是的。”
小桃一面将他们二人引入屋内,一面胡乱抹着眼泪回答:
“娘亲那日喝了符水之后,人就已经大好了,她便想亲自过去登门道谢,就算没什么能给你们的,再不济也能帮元府煮个粥。”
元岚他们早晨出门,回府后还得继续忙活布粥的事,往往要到下午才能开府分食,城中居民也都知道此中缘由,争着抢着要来帮他们,但——
元望虽不明说,但言辞闪烁间让他们都推脱了。
“谁料…谁料她这一去,就没有回来…”
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吗?
但如此就让元岚更为不解了。
满城颓唐,难道现在谁人还有心思行凶使坏不成?
“小桃,你可还知道别的什么?”
“我…我不知道…”
“娘亲前日未归,我原以为她是留在元府了。”
“谁知…娘亲直到今日都还没回来,可她都没跟我知会过一声,断不会这样平白无故不见的!”
小桃急得直在原地跺脚,双腿却不停战战。
她方才正欲出门寻人,可心里并非不清楚,已经两天过去,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前日我们并未见过你娘亲到元府,想必是在你家到府中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事——要真是遭遇了歹人,你独自住在这里也不安全,小桃,以防不测,你今日先同我们回府吧。”
元岚见她略微有些犹疑,继续劝道:
“元府布粥分符,每日来往的百姓很多,兴许问上几句,就能探听到点什么消息呢?”
“而且,府里事务繁杂,我们二人应付不来,还得麻烦有人搭把手。”
小桃孤身一人,年纪小、心思浅,要想找个住在元府照看先生的人,她再合适不过。
听说要她帮忙,小桃眉头一松,梳着双丫鬟头的小脑袋轻点:“好,我收拾下东西。”
这些平头百姓,最怕沾上一点儿不属于自己的好处,只有请他们帮忙出力,才会欣然受下。
宋襄是这样,小桃亦是。
少顷,三人走出小矮房,向元府而去,木板车上除了食盒,还多了个灰布包裹,上头绣着一朵五瓣桃花。
那是娘亲绣的。
小桃不敢再多看几眼,恍惚间,已随他们停下脚步。
“宋襄!”
身侧的元岚突然低喝一声,她这才猛然从回忆中拔身出来,被惊得浑身一抖。
小桃屏住呼吸转头向他们二人望去——
元岚眉头紧锁,瞪视前方,伸出一只干瘦的胳膊将她护在身后。宋襄亦放下木板车,抓起被粗布裹着的天罗。
“有人在里面。”
小桃这才察觉,高两丈的府门被切掉了一半,余下孤零零右边半扇。
垂花门在眼前半露未露,透过其上雕刻的石缝,只见——
来人站在院内,柳绿色的裙裾被朔风吹得上下纷飞。
半空中一道金色命轮,亮着白虎和朱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