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物暂时也不能种,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在孩子们的打打闹闹中,水稻到了收割的季节。
如果说过去韩家田地里的庄稼,只有走近了观看,才能发现一个穗上仿佛多长了几粒,那么今年的水稻,哪怕是刚开始种地的人,一眼望去都知道必然是长了收成。
乡蔷夫亲自来看过,又去禀报了县令。如今换了新国君新律法,原本不喜生事的县令魏尚也不得不积极起来,令韩川入见问话,待收割那天又亲自来看。
县令在等着,自然不能让他坐那等着所有田地都收割完成。田蔷夫陶与带来了县中的隶臣一起动手,先快速收完一亩地,再一起摔打脱粒,然后称量。
陶与不是淮阴人,偌大的楚地,如里典、田典这般的小吏,秦国自然没那么多人可以调配过来。县令主动归降,位置也不会动。但是像田蔷夫这样掌管全县农事的重要官员,秦国就不肯让县中自己随便选人了,而是从南郡调了一人过来。
比起魏尚等人,陶与在秦国日久,自然知道农事之重。他一来此地,就敏锐的发现的堆肥之术和稻麦连作之术,且两者相辅相成,在合适的地块上,几乎能增加整整一季的收成。而这些东西,都出自桃溪里的田典之手。
稻田中镰刀飞舞,县令和陶与都怕作假,不肯到屋中休息,在空地上设席而坐,等了一阵,一亩地的稻谷都收上来了,又令人摔打脱粒。
乡蔷夫季盐兴冲冲地带人去称,不一会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险些摔了一跤。
“得稻……得稻八石余!”
县令长身而起,田蔷夫陶与更是跳了起来,一边喝道:“你可看错?”一边自己疾步亲自前去查看。
其时水稻收成在有堆肥之术前,不过三石半上下,有了堆肥也只略增,可是韩川家的良种刚收上来是八石多,晒后去水,估摸着也得有六石半,一举增收三石有余,这报上去,他刚来淮阴都得跟着升职啊!
淮阴地方湿热,水稻与小麦都是重要的粮食作物。尽管水稻碾成米后只剩下六成,但本地种得多啊。这样算下来一亩地能出米四石,都跟原本稻谷未脱壳的产量持平甚至超出了呢。
陶与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沉声道:“尽快收了晾晒,待确切收成报上来,我要往郯县报功。”
魏尚也自欣喜,他是一县之尊,农事有功,对他自然也只有好处。
韩川不敢怠慢,毕竟才从楚人变成秦人,对秦律还摸不着边际,于是特别谨慎,甚至又雇了短工干活,趁着天气晴好把所有水稻都收了,然后将清理稻田准备种麦的活也交给他们,自己亲自去县里禀报。
他的田地情况不一,一起算下来,亩产约在六石半左右。陶与禀报县令,发文给仓蔷夫开了官仓,用官粮同他换了六石稻谷,令他将稻种留着先不许食用,待咸阳那边消息过来再说。
韩川心里发苦,他家余粮也不多啊,虽说他也准备留粮种的,但他原来的打算是让乡人同他换粮,一石良种换一石一斗的水稻。这样一来,他家既能多得些粮食,良种也能扩散开去。
现在好了,刚打下来的粮食放家里不能吃,也不能换,要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的咸阳来的命令。
陶与看了他一眼,韩川的神色落在眼中,他自然明白其难处。他有意同韩川交好,现在倒显得是在坑人了……心思微转,陶与笑道:“韩田典不必担忧,官仓不能轻动,我却有些积蓄,先借予你就是。你那稻麦、粟麦轮作与堆肥之术,听说连大王都在时时过问,只要在关中得以验证,赏赐是一定会到的。”
此时关中也有种稻的地方,拿来实验足矣。粟就更不必说了,乃是如今最重要的主粮之一。秦国如今已囊括楚地,无论稻、麦、粟,都有广阔的田地可以耕种。若轮作能推广,全国一年增收的粮食不可计数,也难怪连秦王都会过问。
但堆肥本身都得三个月,要看到效果,怎么也得等到明年小麦收获,现在是不用想了。粟麦轮作也要看关中的气候,一年两季恐怕做不到,两年三季差不多,总得试验一轮才能定论。
韩川唯有称是,干脆更进一步,请求把稻种都送到官仓保管——就秦律这严苛重罚的样儿,他都担心万一自己保存不善,是不是还得追究他的责任,趁早交上去省心。
陶与哈哈一笑,不同他计较这点小心思,答应向县令禀报。不多久,果然仓蔷夫去桃溪里将稻种都拉回了县里。
不过他的赏赐要等,另一个没想到的赏赐却先来了。
韩信在家现在是待不住,一坐下来默书,不管父亲还是母亲,看见了便赶他出去玩。后来发展到韩武也学会了,见他在竹简上写字,就来抢他的笔,大叫:“阿兄出去玩!”
所以也只能玩了。这个时间,桃溪里的人都跟着韩川一起抢种小麦,里中大人不在,只有孩童在玩,他们今天不打仗了,在玩捉迷藏。
韩信爬上了里门附近的一棵树,觉得这里位置最好,能看到其他人跑来跑去的躲藏,尤其是能看到不肯跟他躲在一块,非要自己去躲藏的阿武——韩武才五岁啊,韩信才不敢真让他离开自己视线。
噫,这小子挤到了一棵树和院墙之间,但是屁股挤不进去,露在外面了。
张豚小小年纪吃出个小肚子,好多地方挤不进去,能藏的地方都有人了,只好在里弄间转来转去,听着捉的人的声音绕到另一边躲开,几次差点撞上。韩信看着都替他着急,心想若是跟他说好了,自己拿个显眼点的东西在树上挥动指挥他跑,肯定不会被捉到。
哎不对,那样自己就要被发现了。不过离得远啊,等捉的人找过来,他下树换个地方就好。
正胡思乱想,韩信突然看见里门外的原野上驶来了两辆车,一辆是县里的马车,一辆是跟在后面的牛车,看着就是往桃溪里来的。
是县里的官吏,是来找里典还是找阿父的?韩信没心思捉迷藏了,好奇地一直盯着,见马车越来越近,到里门处与里门监交谈了几句,直接驶入了里门。
咦,不是去宋家,也不是去自己家?韩信忘记自己还在玩捉迷藏,爬下树跟着过去,路上还不忘把韩武揪出来。
韩武抗议:“他还没找到我呢,阿兄你跟我捣乱!”
“不玩了,走,看看他们做什么。”
不玩了的又岂是他,乡间的小孩本来就无聊,来了外面的马车,从藏身处跑出来远远跟着看的小孩可太多了。张豚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两眼发直:“后面牛车上装的那筐是钱吧?一筐钱哎!”
虽然不是大筐,那也是一筐呢!
马车就在一帮孩子羡慕的目光中,停到了石家门口。石狡吃惊地被其他人围住:“去你家了,好多钱,去你家了。”
更有人怂恿他:“你回去看看怎么回事,再出来告诉我们。”
“不行,我不敢。”
石狡怂了,韩武不怂,一手拉兄长,一手拉石狡:“那我们也是他家亲戚,我们走亲戚也可以。”
石狡拼命往后退,怎么都不肯回家去。韩信实在是好奇,不管他了,牵着韩武进了石家。
石家院里已经乱成一团了,所有人都忙忙地不知道干什么是好。坐车来的小吏是工师的佐吏,失笑道:“石通,你也是工师属下,都是自己人,不要紧张成这样。工师将踏碓献上,少府赶制了一批试用,效果极好。故论功行赏,制作踏碓的石兴赐爵公士,另有宅一处,田一顷,仆一人。你父子三人稍加安顿,明日便到县中见工师,县中要赶制踏碓以供舂米之用。”
他说来还有些埋怨:“你们也是,这样的好东西为何自己不上报?还是工师来到淮阴发现民间使用,亏得多问了几句,不然还不知道是你儿子所制,岂不是白白少了一桩功劳。”
石通怔然,还没回过神,石兴也愣愣地张嘴就说:“可这是韩家大兄找我做的啊。”
韩武顿时兴奋起来,正要喊“是我阿父做的”,被韩信捂住了嘴巴。这些天韩川学秦律,不免跟妻子发些牢骚,韩信也听到了几句。
好像秦律不鼓励人跨行业做事,父亲是田典,做这踏碓也不知道能不能论功。
果然,佐吏问明缘由,为难的沉吟了一会,叫石通过来密语了几句,不再停留,也只当石兴没说那句话,将咸阳那边另外发来的赏赐留下,便走了。
石通低头看见韩信兄弟俩,便叫韩信:“阿信,你回去让你阿父来一趟,我有事找他。”
这时候石狡才敢进院子,大声问:“大父,钱是给我们家的吗?”
“不是。”石通沉下了脸,“那是阿信家的,你不要惦记。”说着,却是向长子那边狠狠瞪了一眼,石仓忙低下了头,心里有些委屈,他刚刚没说话,不也是惊呆了没反应过来吗,阿父你自己刚才都没来得及说,怎么还生我的气。
待韩川被叫过来,石通向他说明缘由,要他把钱财带走。韩川明白了怎么回事,看看神色不一的石家人,笑道:“楚国不重视,秦国却又讲究各守本份,这功劳与其埋没了,不如让兴弟得了去。姑父不必在意,你看我种田的本事,还怕我少了爵位可得吗?”
但石通还是让他把赏钱拿走,石兴也说那百亩地该是给他的,韩川无奈,想了想说道:“这样吧,那百亩地里的收成,我也拿三成。或许还得借来种些什么试验。”
石兴立马拍着胸口答应了,韩川想种什么就种什么,他自己得做工,肯定是要找人庸耕的,他就不管了,全交给韩川。
“行啊,我还有些想法,等冬天都闲下来,还得托兴弟帮忙呢。”韩川笑说,不等旁人再说什么,便告辞了。
他要做的东西不少,凭石兴一人是肯定不行的。但上赶着不是买卖,姑父是愿意帮忙的,却有官府的差事拘着,回家要抽空做实在劳累。石仓也是如此,就更不愿意闲时做韩川给的活了。现在有爵位赏赐吊着,想必就不用劳烦石兴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