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儿的手触在她狐裘的绳带处时,容温恍然惊醒,下意识撤了撤身子,语气有些慌:“不用了。”
本是已拉动了绳带的兰儿手顿住,有些茫然,容温又道:“此处有风,若褪去了狐裘,难免会着凉。”
兰儿施礼退去了一旁。
目光却是在这位表姑娘处多停留了会儿,世人常说‘香汗’,适才她靠近表姑娘时,才真切的体会到了这二字是何意。
容温只简单的画了一枝梅,零散的梅花散乱在地上,她将手中紫毫笔放回笔架时,才注意到,适才她和顾慕饮的茶此刻已变成了酒。
他在饮酒。
闻这味道,是青梅酒。
容温有酒瘾,闻了这味道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好在她动作幅度小,未被边饮酒边赏月的顾慕瞧见,容温受不住这酒香的诱.引,怕一会把控不住跟他讨酒喝,便站起身,施礼道:“夜色深重,我先回了,二表哥也早些歇着。”
顾慕闻言看向她,放下手中的杯盏,举手投足皆显世家大族公子矜贵之气,他起身,神色依旧温和,嗓音噙着淡淡的笑意:“我送表妹出梅林。”
他适才坐在书案前时,容温就看的出来,他身量高,此时突然起身,澄亮的月光被他宽大的身影遮挡,阴影投落在她身前,瞬间衬的她又小又矮的,像是被猎人笼罩的小狐狸。
顾慕话虽说的轻,却有一种天生上位者的不容置疑,任你只能听之为之,容温虽不喜这种感觉,还是颔首应了声。
早就等在不远处的叶一迎上前来,因着顾慕在,叶一只好跟在她家姑娘身后,心里想着怎么就在这处碰到了二公子呢。
夜间寂静,时不时起一阵风吹动梅花与细雪,容温有些思绪不宁,侧首看了眼顾慕墨色宽袍的衣角。
宣城外的那处山林中,也是个落雪天,天地间茫茫一片,她以为她就要葬身在那里,内心挣扎了许久,求生的本能还是让她抬起脏兮兮的手抓住了一个衣角。
很明显,二表哥根本不记得那个脏兮兮的女子是她。
容温有些陷进自己的思绪中,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走路,本能的去避开向外伸展的梅枝,不经意间会触碰到树枝间的雪落下。
顾慕有所察觉,侧首看向她。
只听‘呀’一声,一枝岔出的粗壮梅枝勾住了容温身上披着的狐裘,因她思绪不宁,那枝干力量强劲,直接将她的狐裘给勾了下来。
……
天地间静了一瞬。
天寒地冻的雪天,澄亮的月光下,身姿窈窕的少女,身上只着了件入寝时的中衣,因被厚重的狐裘压的歪歪斜斜,隐隐露出了小衣一角,肌肤如雪,融与天地间,那支梅落在她侧颈处,也被少女的美衬的黯淡无光。
寒梅香,而她,更甚。
一阵冷风吹过,容温单薄的身子一颤,从茫然中回过神,慌乱弯身去捡起落在地上的狐裘,她身后的叶一也反应过来,看到她家姑娘弯身时中衣里的春光更显,急忙上前拥住姑娘,前前后后不过一阵风的功夫,好似什么都未发生,又好似发生了太多不可言喻之事。
顾慕脚下步子顿住,看着容温被她的婢女拥着匆忙走出了梅林。
其实,叶一将她狐裘的绳结系的很紧,适才兰儿本就稍微解了些她狐裘的绳结,如今又被梅枝挂住,也就落了下来。
净思傻傻的愣在远处,直到听到脚步声才敢转过身,走上前看到他家公子神色淡漠,深邃的眼眸太过平静,知道公子不悦,净思‘噗通’一声跪在顾慕面前:“公子,净思有罪,不知表姑娘存了这般心思,往日里是无人会在这个时辰来此处的,净思想着,既然表姑娘来了,公子总是不好赶人的。”
净思深知犯了大错,前段时日大夫人的外甥女在府中小住,隔三差五的来与他家公子制造偶遇,为着这事,他不止罚了月银,还挨了板子。
本是觉得这位表姑娘端庄知礼,又深得老夫人喜欢,瞧着也不似会行此事之人,没成想,竟是在公子面前如此勾.引。
寒风吹动梅花,肆意飞扬,朵朵花瓣融在一处,在顾慕眼中汇聚成了‘莲’,只有一瓣,他凝神片刻,看向净思,嗓音冷沉:“下不为例。”
净思松了口气。
——
这边容温恨不得能飞回净音院去,脚下步子生风,直到回了净音院一张小脸还绯红,都烧到了耳根子处,白皙如雪的脖颈也红似冬梅。
容温褪去鞋袜就爬上了榻,用被褥将自己围的密不透风,在脑海里回忆着适才的场景,其实回来的路上她脑袋里都是懵懵的,这会去想,也只能确定一点,适才,他好似离得她很近。
叶一给她端了杯热茶让她喝下,却是叹了口气:“适才咱们走的急,也未与二公子说上一声,终归是失了礼。”
容温:……
一杯茶用完,她也缓过了神,思忖一番:“失礼事小,只愿别被人误解才是。”她话出,叶一恍悟,姑娘第一次见二公子,还是自个跑去的梅林,如此失态,难免会被人误会。
叶一着了急:“姑娘,明儿一早奴婢就去跟二公子解释,省的姑娘被人误解。”
容温将杯盏递出去,被热茶暖热的小手抬起搓了搓小脸:“不用。这种事只怕越解释越让人多心,清者自清,也无须解释。”她说的坦然,却是把叶一急坏了。
叶一在一旁苦口婆心的说着,容温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雪夜,她浑身都冷,湿淋淋的,也脏兮兮的,虽是不停的给自己鼓劲,可还是怕。
她扯住了那个衣角,可那人不但没有救她,反而是极为冷漠的将衣服从她手中抽开,不带一丝同情与怜悯,转身离去。
他甚至,记都不记得她。
今夜,看到顾慕轮廓分明的脸庞时,她就想起了他,压抑住内心的波动后,却是也可以坐在他面前心平气和的作画。
她从扬州来上京的路上并未被大雪拦路,总归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在路上遭了难,说出去有损清誉,她便对老夫人扯了个小小的谎。
好在,顾慕也根本不记得她。
容温听叶一说了好一会儿话,突然从被褥里伸出两只小手扯着叶一的手腕,模样楚楚可怜:“叶一,给我点酒喝,适才闻到了酒香,实在难耐。”
叶一坚定的摇头:“姑娘,该歇着了,改日再喝。”
容温晃了晃脑袋,扯着叶一的手腕不让她走,撒娇道:“好叶一,就喝一丢丢,尝尝味,好不好?”
如此可人的姑娘一双透亮的眸子看着她,就算叶一同是女子,也是毫无抵抗力,最终还是取来了酒给她喝。
——
夜里虽是燃了安神香,容温还是梦境不断,早早的没一点精气神的醒过来,收拾一番就去了老夫人那请安。
临近午时,静安堂里只有容温和老夫人在那里闲话,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常氏曾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跟在老夫人身边几十年,是老夫人最为信重之人。
她在一旁看着这祖孙二人说笑,神色间也缀了笑意,这几年,老夫人的身子已不似从前那般硬朗,自表姑娘来到侯府后,老夫人胃口都变好了。
这么些年,送去扬州的书信一封又一封,各类稀罕玩意也是成箱成箱的送,表姑娘从未松过口说要来上京,如今人是来了,却是未与老夫人说在扬州遇到了什么事。
今儿一早,也是奇了怪了,大夫人和二夫人前后脚的来跟她打探,问老夫人是如何打算的,谁都能看得出来,老夫人把表姑娘叫来上京玩,是想给她说门好亲事,将人留在上京,日后也好常相见。
容温在静安堂用过午膳后才离开,常嬷嬷一边扶着老夫人在院中闲走消食,一边随口说着:“大夫人和二夫人今儿一早倒是都问了老奴同样的话,都很操心表姑娘呢。”
老夫人呵笑了声:“侯府里是藏不住事的,昨夜里温儿去了梅林,这一大早的,一个个的,都按捺不住了。”
常嬷嬷顺着老夫人的意:“老奴瞧着表姑娘人生的好,又端庄知礼,若说这上京城里最好的男儿,自是二公子。”
老夫人不明态度,只不住的笑。
——
双林院。
大夫人林亭坐在炭盆前,眉目间染了愁色,时不时瞥一眼只顾翻书卷的夫君恒远候,嗔道:“不是公务忙,就是坐那翻书,孩子的事一点都不上心。”
恒远候虽是武将,待人却颇有文人风雅之士的儒雅,他看了眼夫人,温声道:“书瑶是女子,她的事多是你管,哪有我操心的份。”
林亭轻叹了声:“你知道,我说的是观南。”
恒远候笑了:“他的事,又岂是你我能管得了的。”
林亭心中也知,儿大不由娘,她这个儿子如今位极人臣,陛下都要给三分薄面,他的事她若做得了主,早逼着他娶妻了。
林亭心中闷,想起当年的事,对恒远候说了狠话:“这事你必须得管,观南娶谁都行,不能是温儿。”
恒远候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到夫人跟前坐下,眉目间缀满笑意:“不过是在梅林说了会儿话,怎得就已经到了娶谁的地步?你这心里想的太多,温儿是他表妹,话都不能说了?”
林亭:“不一样。之前颜儿在侯府时,观南虽会客气言语几句,可不会与颜儿一同作画,还赏梅。”
恒远候对夫人的心思很不能理解,他倒是没瞧出有何不同,之前颜儿在侯府时,观南对表妹,都一视同仁:“夫人莫多虑,温儿去了梅林,他总不能将人赶走,而且有母亲对温儿的态度在呢,他总要对温儿好些。”
恒远候为了宽慰夫人也是豁出去了:“再说,都是男人,温儿确实生的比颜儿漂亮,多瞧上几眼,说上几句话也是人之常情,你就不要操心了。”
林亭顿了顿,深觉夫君所言有理。
她轻叹:“当年容家在上京也是名门望族,可惜,回了扬州老家后,家中愈发败落,温儿这孩子被妹妹和妹夫虽教养的不错,也是个苦命的。”
“不过,这孩子的脾性并不好,骨子里生来的傲,也太过犟,她母亲不见的时候,把自个往屋子里一关,不吃不喝的,后来硬往嘴里灌,她也都给吐出来,母亲说的没错,就是一头小犟驴。”
提起这些,恒远候眉头深锁,也不言语。
林亭思忖了好一会儿,还是担心,老夫人对容温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当初她能为了这孩子逼自己的女儿,如今做出什么事都不意外。
恒远候见夫人舒展的眉目又皱起来,急忙打断她的思绪:“夫人该忧心的,是观南已及冠二年还不娶妻,不是他娶谁。”
提到这事,林亭就更气了。
两年前,顾慕从城外寿安寺回来,极为认真的与她说,鸿源大师给他占卜,三年之内不能娶妻,否则必有大祸。
为着这事,这两年她连催都不敢催。
林亭不再忧心儿子会娶谁,这会儿反倒又开始担心儿子会不会去遁入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