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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博望(终章)(1 / 1)

第101章 博望(·终章)

大统历十月的基隆,东北季风已颇为寒冽,吹在身上砭人肌骨。

伦第一头戴鹿皮帽,足蹬鹿皮靴,一身鹿皮衣裤,小腿用藤条扎得紧紧的,手持镖枪站在山口外高达丈余的荒草中。

熊熊大火正在对面的山上燃烧,山口的草木早已被砍伐一空,防止火势蔓延下来。

不过隔离带只能隔火不能隔烟,原本凉丝丝的风中很快就充满了热辣辣的烟火味道,伦第一连忙低头掩住口鼻。

“来了!”武朗短促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伦第一闻言抬头向山口望去,几个呼吸后一头梅花鹿从烟雾中冲出,这是今天的第一个猎物。

伦第一快步前趋,紧握镖枪向疾驰的梅花鹿投去,然而这一投角度偏低,那鹿轻轻一跃就躲了过去。

这时,弓弦声在他的身后响起,一枝竹箭激射而出,准确命中了刚刚落地的梅花鹿。

那鹿中箭之后仍在狂奔,淋漓的鲜血流了一地,其余众人也不再向其投枪或发镖,以免破坏鹿皮,后面自有人等它死透后再行拿下。

“兄弟,你的准头还有待提高啊。”武朗手持竹弓对伦第一道。

“昨夜没有睡好……不过就算是睡得再好,我也不能跟你相比,毕竟你是金包里的第一勇士,除了伱谁也没法做到百发百中。”

伦第一的巴赛语已经说得相当顺溜,他昨夜不是没睡好,而是压根就没睡,失眠的问题最近一直在困扰着他。

林海走时曾对他说过,等到这里刮起东北风就会回来,如今东北风已经刮了一个半月,博望号仍未出现在鸡笼港。

有时候伦第一甚至会想,林海是不是不会再来了,又或者在海上遭遇了不测。

尤其是半个多月前,台北地区的九降风刮得十分猛烈,金包里社好几条去了外海的独木舟都没再回来。好在村子所在的社寮岛位于基隆港内,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伦第一只能不停地告诉自己,林海有妈祖保佑肯定不会出事,东番对林海很重要,他也不可能不回来。

“一定,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伦第一每天都在默念。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心里还是越来越慌。

“既是没有睡好,那就先回去歇着吧,这里也不缺你一个。”武朗友善地拍着伦第一的肩膀,将近半年时间,已经足够两个年岁相仿的青年成为无话不说的好友。

“大家伙都在忙着,我怎能独自回去。”伦第一摇摇头,说着上前捡回了投出去的镖枪。

他始终牢记林海的叮嘱,东番土著有猎头习俗,所以轻易不肯出村子,只要出了村子就和武朗寸步不离。

好容易终于捱到这场焚猎结束,伦第一扛着一头死鹿,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感觉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同行的金包里社众人却个个兴高采烈,焚猎是效率最高的猎鹿方式,但他们每年也就搞那么一两回。

毕竟这种狩猎方式对环境的破坏实在太大,经过焚猎的山头往往要很多年后才能再度成为鹿场。

焚猎之时,村社的男人几乎会倾巢而出,负责在山头放火的都是老年人,青壮年则在各处山口等着围猎。

每次焚猎前还要听鸟音占卜,得到吉兆才会行动,这次负责占卜的就是武朗的妻子阿眉,金包里社的小巫师。

阿眉还只有十六岁,虽然继承了母亲的职业,但还不太懂得保持巫师的神秘感,平日向来都是和村社里的青壮年打成一片。由于武朗的原因,她和伦第一的关系也处得不错。

在一片兴高采烈的笑闹声中,只有心细如发的阿眉注意到伦第一的疲惫,她抬肘捅了一下身边的丈夫:“你的朋友好像有点累,去帮他一下吧。”

武朗于是走到伦第一身旁,抬手要去拎他肩上的死鹿,伦第一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武朗不由分说地拎起死鹿,顺势往左肩一搭,这是一头体重一百多斤的成年雌鹿,拿在他手里却像是轻飘飘的。

武朗的右肩还扛着一头健壮的公鹿,负重三百多斤对他来说好像毫无压力,黝黑的脸上仍是挂着轻松的笑意:“逞什么强?你那位姑娘又不在这里。”

伦第一的心中蓦地闪过一道倩影,抬头看着远方叹了口气:“唉,也不知此生还能不能再和她相见……”

这时,前方的林子里突然跑出来一个人,伦第一定睛一看,原来是欧湾。此人在金包里社负责海外贸易,轻易都不会离开基隆港,以免有客人来了无人接待。

“伦兄弟,你大哥来了!”欧湾说的是闽南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伦第一有将近半年没怎么听到汉语,一时没有听清:“什么?你说什么?”

“林掌柜来了,他让我来找你。”欧湾喘匀了气说道。

伦第一猛地掐了一把左手的虎口,马上感到一阵剧痛传来,他呲着牙笑道:“噫!是真的,不是做梦!”

~~~

“连基隆都这么冷了,算起来离开濠镜已有半年,就像做了一场大梦。”林海踏上社寮岛的陆地,不无感慨地对石壁道。

博望号是九月底从平户启程的,沿着第一岛链驶向西南,经过大半个月的航行终于回到了基隆。

途经钓鱼屿的时候,林海特意上岛立了一块石碑,用以宣告大明主权。

除此之外,博望号基本没怎么在中途停留,仅在琉球的那霸港补充了一次新鲜食材和淡水。

林海实在是有些归心似箭,算算日子珠娘已经快要临盆。而且,半年后西班牙人的舰队就会出现在此地,留给他的时间实在是不多。

“谁说不是?要不是遇到妹丈你,我怕是连做梦都不敢想上百万两银子。”石壁接着话锋一转,“你真的不去濠镜了?博望号上可是有三十万两银子。”

“三十万两不算什么,大舅哥。再过几年你也会这么觉得的,等我们的东番基业建起来之后,你就不会再汲汲于这点财富了,而是要给子孙后代谋一份千秋万代的功业。”

这些天林海又和石壁交流了很多,大致也透露了一点自己的终极目标。

经过这次劫船事件后,石壁对林海已经崇拜得五体投地,他的野心也随之膨胀了起来,毕竟这可是他石家的姑爷。

石壁闻言道:“你不去也好,珠娘应该快生了。你们林家就剩你一人,希望她这次能给你生个大胖小子。”

“但愿如此罢,要是个女儿也没关系。珠娘还年轻,身体又强健,将来多生几个肯定没问题。”林海笑着说道。

接着,他忽然又道:“你到濠镜后记得去趟春花婶家,我这人念旧,春花婶对我和珠娘有恩,要是她愿意来东番,就把她母子俩接过来。”

石壁愣了一下,旋即点头道:“行,我到时问问她和小宝。濠镜的事你放心,你要的东西我保证都给你买回来。”

“有你和陈二少在,我放心的很。”林海说着又道,“除了我开列的那些东西,剩下的钱怎么花要多听米格尔的意见,银子让你的心腹守好,不要让那鬼佬经手,记账让陈耀祖负责,回来后我要看。”

按照计划,到了基隆后林海一行人又要分开行动。除了冯一刀管带的十余人,外加二十个炮手,博望号其余人员都要去往濠镜,船长仍然由石壁担任,米格尔也会随行。

“放心罢,有我在,那鬼佬玩不出什么花样。”石壁拍着胸脯道。

<div class="contentadv"> “他是个聪明人,应该不会玩什么花样,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大舅哥你盯紧些就是。另外,到了珠江口先去拜会一下黎忠国,按海上规矩,该给的过路费要给。”

当天晚上,林海在博望号的尾大舱里单独和伦第一说话。

得知伦第一已经和武朗厮混得熟了,林海很高兴,拎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裹给他道:“做得不错,这是三百两银子,给你的。”

伦第一连忙推辞:“大哥,这是做什么?为大哥效劳是第一的本分,如何还要大哥的赏赐?”

“这是你应得的,拿着罢。”林海说着笑道,“收好了,不要乱花。你小子也到成家的年纪了,该当攒点钱才是。”

伦第一没有参与崇明到倭国的航程,本来是没有分红的。但他独自一人在东番执行任务,林海却不能不考虑,毕竟陈耀祖作为财副也分了三百两,伦第一无论功劳还是苦劳都比他高得多。

从尾大舱出来后,伦第一找到陈耀祖:“陈二少,有件事兄弟要拜托你。”

“伦兄弟有事尽管说,包在我老陈身上。”陈耀祖也不听是什么事,拍着胸脯直接就应了下来。

“我老娘和四个弟弟都在沙梨头村,如果他们愿意来东番,就替我把他们接过来。”

伦第一说着递给陈耀祖一个包裹,接着道:“这里头有我一件旧衣裳,你拿着做信物。此外还有二百两银子,若是他们不肯信你或是不肯来,就替我把这些银子给我老娘。”

陈耀祖接过包裹,却见伦第一又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元宝道:“陈二少,有劳你了。这是兄弟的些许心意,你收下罢。”

陈耀祖一把推开道:“你这是作甚?你我兄弟还用得着这个?”

“也罢,大恩不言谢,等你回来我请你喝酒。”伦第一看陈耀祖有些不爽,连忙把手收回。

博望号在鸡笼只停一天,明日便要启程去濠镜,伦第一和陈耀祖在博望号上说话,林海给伦第一发完银子后也没闲着,他要找米格尔再谈一谈。

此时,两人正在社寮岛的海岸边散步,博望号和甘夫号就停在不远处。

“侯爷,你知道博望是什么意思吗?”林海毫无来由地问道。

米格尔茫然摇头,只听林海道:“博望的意思就是广博瞻望,简单说就是要打开眼界。在一千八百年前,我们唐人中有一位侯爷,他的封号就是博望侯。”

“一千八百年前,耶稣基督还没有降世的时候?”米格尔不明白林海为什么会说起这么久远的古人。

“是的,那时候罗马人刚刚把伊比利亚半岛纳入版图,你们葡萄牙人的祖先大概还生活在北欧的冰天雪地里。而我所说的这位侯爷,你可以把他理解为那个时代的哥伦布。”

“博望侯受唐人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派遣,一路跨越沙漠和高原,凿空了前往印度、波斯和欧洲的陆路。在迪亚士和达伽马之前,他所开辟的道路是东西方往来最重要的通道,可以说他的丰功伟绩丝毫不亚于哥伦布。”

“在他第一次西行后短短几十年,唐人生产的丝绸已经成为罗马贵族的最爱。在此后一千多年间,造纸术、印刷术、火药都沿着这条路传到了西方……”

米格尔一脸茫然地听着,对林海所说的话半信半疑。

林海意识到自己扯得有些远了,突然停住脚步道:“米格尔,我希望你从濠镜回来的时候,能把荷香和小马丁带到东番来。”

米格尔有点跟不上林海跳脱的思维,闻言不由惊道:“为什么?”

林海道:“等你们回到东番,公司就要成立了。这一次你们只到濠镜,今后我希望能到安南、暹罗、大泥、满剌加,还有勃固、孟加拉、锡兰、果阿、霍尔木兹,甚至是里斯本、伦敦、阿姆斯特丹,只有你能把公司的船开到遥远的西方。”

“你要把公司的西洋航线交给我?”米格尔心头涌过一阵狂喜,不过旋即他又有些不爽,原来林海让他把妻儿接到东番是要做人质。

“侯爷,我虽是唐人,但并不喜欢绕弯,今日我不妨把话说开点。你要知道,跟我将来要托付给你的财富相比,妻儿为质根本算不上什么牢固的保险,要知道抛妻弃子的水手到处都是……”

“即使如此,我仍想让你担此大任,这是我给你的信任,希望你也能展现自己的诚意。如果连这点诚意都不愿拿出来,那你肯定没机会成为十七绅士之一,你要知道西洋航线我也是走过的,大不了我再亲自跑一趟。”

林海的目光有若实质,仿佛能穿透人心,米格尔耸肩道:“我明白了,我会把妻儿带到东番来的。”

林海满意地点点头:“还记得我在东番跟你说过的话吧,即使你当上果阿总督,依然赶不上为我效力有前途。我今天再对你重复一遍,以后便不会再说了,何去何从全在你自己。”

米格尔郑重地点点头,这次没有发笑,气氛一时变得有点凝重。

林海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说起来,你的母亲和妻子都是唐人,算起来小马丁身上一大半都是唐人的血脉。”

米格尔笑道:“照你这么说,我也算半个唐人了。”

“最多算小半个罢,或许将来有一天,你会成为完全的唐人。”林海说着指了指与博望号并肩停泊的甘夫号道,“甘夫,又叫堂邑父,他是博望侯的翻译兼向导。甘夫的身上连半点唐人血脉都没有,但在我看来,他就是唐人。”

翌日清晨,博望号劈开波浪前行。林海站在社寮岛的山顶目送石壁等人远去,博望博望,这个名字寄托了他太多的赤诚和野望。

他始终认为,文明进步最大的敌人就是封闭。反而言之,只有胸怀宽广、眼界开阔的文明才能永葆青春。

早在华夏民族还在娘胎里时,从北方传入的细石器文化就奠定了新石器时代的曙光。而在满天星斗的新石器时代,华夏大地上遍布光辉灿烂的文化,这些文化相互交流碰撞,最终诞生了世界上最为持久的原生文明。

在那之后,黄牛、小麦、青铜、马车、铁器都沿着草原青铜之路传入了婴幼时期的华夏,促使这片原本较为封闭的大地迅速繁荣起来,很快就成为了几大原生文明中的后起之秀。

到了博望侯张骞所在的时代,西汉王朝已经和古罗马并立于世界岛的东西两端,成为傲视欧亚大陆的盖世双雄。

张骞是幸运的,他处于华夏民族朝气蓬勃的青年时代。那个时代涌现了太多的英雄豪杰,他们北征瀚海、西使大秦、南平百越、东服三韩,以至于后人可以汉书下酒,堪称是华夏群星闪耀时。

然而时至今日,西方的边缘民族开启了大航海时代,渐渐站到了世界舞台的中央。相比之下,华夏文明就像一个步履蹒跚的执拗老头,沉迷于天朝上国的美梦中固步自封。

明朝如此,后来的满清更甚。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后,林海一直有很强的使命感。作为世上唯一一个后知四百年的人,他常常感到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此时此刻,日耳曼强盗的夹板船正横行于近在咫尺的南洋,哥萨克水匪的桨帆船即将逼近苏武牧羊的北海。半截入土的大明对此充耳不闻,既无心也无力重现汉唐的荣光。

此时此刻,距英国工业革命开始还有一百多年,距日本岩仓使团出访还有两百多年。未来的大清对此无动于衷,直到被揍得满地找牙才开始邯郸学步,至死仍抱着宁与友邦不予家奴的心态不肯彻底改革。

林海既要殄灭野蛮的后金,也要埋葬腐朽的大明,他要建立一个具有博望精神的新帝国,让这个古老文明向海而生,重新焕发勃然生机。

十月的海风吹拂着山巅,林海一袭轻衫当风而立。去年此时,他被珠娘从海底捞起,如今恰好过去了一年。

未来的征途还很漫长,林海在山巅矗立良久,风依然冷,血仍旧热。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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