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石路面上,车轮嘎嘎作响,八头骡子早已累得气喘吁吁。
车队前方,有五匹高头大马开路。
江连横点了赵国砚和王正南随行上山,三人自然是走在前面。
李正则是跟一个名叫孙向阳的胡匪并肩骑行。
余下匪众和十来个江家弟兄,只能伴随着车队,苦哈哈地徒步赶路。
货箱经火车运抵辽阳的纵横保险公司分号,再由骡马转运上山。
车队走得很慢,大几十箱军火,那份量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摞在半晌,连骡马都累得满嘴飞沫。
一路走走停停,逢店便歇,已经过去了三五天的时间。
此刻天过正午,车队下了官道,总算奔上了崎岖难行的山路。
有道是,看山跑死马!
明明已经到了弹弓岭地界儿,可行进的速度却变得愈发迟缓。
众人为了给骡马减轻负担,当场劈开二十几只货箱,取出里面的三八大盖,个个肩上扛两条,手里拿一条,再将子弹派发出去,干脆就地武装起来。
江连横等人虽说也跟着帮忙,但大多数枪支弹药,还是由匪众负责携带运输。
胡匪看见喷子,那兴奋劲儿不亚于看见了娘们儿。
枪一到手,他们就立刻嘁哩喀喳地拉动枪栓,比比划划,跃跃欲试。
“还是鬼子的枪好啊!这拉栓的动静儿,听起来就脆正!”
“不怕哥几個笑话,我以前在山上,用的都是土枪、鸟枪,打狗都他妈费劲,别提打人了!”
“我操!这还有手榴弹呐!”
“有这装备,咱人再多点儿,都他妈够打小县城了!”
随着一声声赞叹,李正在匪众心中的威望,也在不断拔高。
当然,他们同样也对江连横挑起大拇哥,但江家毕竟是在城里混的,只能算作是线上的熟脉,算不得同在一个山头上的把兄弟,双方因此总有点距离,言谈举止带着三分客气。
赵国砚见状,不由得低声感慨道:“李正这回事真发了。”
“能不发么!”王正南眼巴巴地看着匪众,似乎有点心疼,“光是这批军火,那就值老钱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归根结底,其实就是想问问,这样帮李正立柜,到底值不值。
江连横不置可否,想了想,却说:“交易么,没什么值不值的,你情我愿就是值。”
“道哥,那要是上山以后,胡子真打算火并,咱们帮不帮忙啊?”王正南忧心忡忡地问。
“不帮,而且也不用帮。”
江连横一边说,一边看向不远处的匪众。
李正此刻正坐在树荫下,看上去完全不在意弟兄们的吹捧,只顾跟那个名叫孙向阳的胡匪闲谈。
众人相处三五天,彼此间早已渐渐熟络起来。
江连横知道,那人的诨号叫孙大眼,原本是海城地界的胡匪。
李正很看重此人。
原因无他,只因孙向阳曾在巡防营里当过兵,而且是炮兵,在这帮乌合之众里,也算是个人才。
看着看着,李正突然察觉到江连横的目光,于是便拍了拍孙向阳的肩膀,随后站起身,提着三八大盖朝这边走过来。
“老江,这回我得多谢你了。”
江连横摆了摆手,却说:“这都是提前定好的事儿了,没啥!”
“可不能这么说,主要是在旅大的时候,兄弟感觉没怎么给你帮上忙。”李正笑了笑,随即提议,“要不这样吧,这回算我欠你个人情,以后再有用得着弟兄们的时候,你尽管开口。”
言罢,众胡匪便跟着附和道:“对!江老板,咱这就算认识了,以后常来山上走动!”
“那就多谢各位兄弟了!”江连横起身抱了抱拳,转而又问,“咱们天黑以前,应该能到营寨吧?”
李正遥望远处的山坳,点点头说:“差不多。”
“那就抓紧赶路吧!”
…………
日暮黄昏,远天燃起了一片火烧云。
整座山林改头换面,殷红如血,静谧异常。
江连横等人驻足遥望,已经可以远远地看见坐落在弹弓岭山坳间的营寨大门。
不过,也正是在这时候,李正突然眯起双眼,下令匪众停下脚步,将骡马车就地拴好。
二驴和起子连忙凑过去,抻脖眺望,却见山门那边的哨塔、栈道上,尽是扛枪的胡匪来回走动。
距离还比较远,只能朦朦胧胧地看个大概。
“今天看门儿的咋这么说人?”
“好像都是杨老邪那帮的,瞅这样是知道咱们今儿回来呀!”
起子点点头,当即“咔嚓”拉动枪栓,警惕道:“不会是趁咱不在的时候,已经把山头给换了吧?”
“咱手上有枪,怕个毛?”二驴忿忿骂道,“叫弟兄们抄家伙,直接跟他们干!”
然而,李正却摇了摇头,当场回绝了这个提议。
二驴说得轻巧,可是众胡匪接连赶了好几天的路程,眼下刚到山门口,早已累得人困马乏,尽管身怀利器,怎奈对方人多势众,凭据地形优势,以逸待劳,强攻硬取毕竟不是首选上策。
江连横听见匪众的交谈声,便策马来到李正身边,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李正抬手遥指山寨大门,却说:“你要是问我大当家的死没死,那我不知道。不过,现在这寨子里,肯定是杨老邪说了算。”
“那个军师?”
李正点了点头,应声道:“估计他在山上按了‘巡冷子’放哨,知道咱们要回来。”
江连横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对劲儿。
如果他是杨老邪,既然知道李正等人全副武装,押着八辆骡车进山,那就肯定会叫上弟兄们,在沿路设下埋伏,趁着对方人马俱疲之时,从斜刺里冲出来,杀人越货,而不是坐等对方整装而来。
除非,山头并未窑变,而王贵和还是那个大当家。
李正却轻蔑地笑了笑,说:“换成是我,我也会这么干,但杨老邪不敢。”
“这话怎么说?”江连横问。
起子接茬儿解释道:“杨老邪有点儿小聪明,但他那样的字匠,在山头上威望不行,寨子里可不全都是他的人。”
换言之,杨老邪若是派自己人来埋伏,那他在寨子里就成了光杆儿司令;可要是派其他人来埋伏,没准反倒会被李正收入麾下。
江连横沉吟道:“杨老邪要是威望不够,那王贵和现在可能还活着。”
二驴不管那些,只顾朝李正追问:“哥,咱打不打?”
李正回过身,见弟兄们大多累得气喘吁吁,便摇了摇头,厉声喝道:“拉栓上膛,原地待命!孙大眼,叫几个弟兄把山炮拉出来装上,听我口令!”
说罢,众胡匪立刻就地忙活起来。
紧接着,他又让二驴和起子叫来三个年轻的好手,简单嘱咐了几句,便让他们带上喷子,骑上所有马匹,前往营寨大门那边探清虚实,顺便带话过去。
江连横有心上前询问究竟。
李正却说:“山上的情况,我比你门儿清,这事儿就不劳驾伱们了。”
再抬头看时,却见二驴等人已经直奔营寨而去。
…………
残阳垂至山巅,天色转为暗红。
寨门越来越近,将到拒马阵前,哨塔和栈道上立刻“嘁哩喀喳”地响起一片拉栓动静。
“谁!说话!”
“明知故问!”二驴走到恰当的距离时停下来,抬起头,面无惧色道,“啥意思,哥几个走了个把月,回来还他妈装不认识了?”
栈道上的匪众并无反应,仍旧全神戒备,只有哨塔里的几个胡匪应声抬起了枪口,哈哈笑道:“嗐!原来是二驴啊!李正呢?”
说着,领头那人又抬手指向远处,眯起眼睛问:“你后头那帮人,在没跟着过来?嗬!还带着车队,装的啥东西啊?”
“后头是来山上挂柱的弟兄,还有给大当家带回来的孝敬!”
起子策马在寨门外来回走动,一边打量着哨塔和栈道上的匪众,一边刻意拔高了嗓门儿道:“另外,还给家里的弟兄们带点小玩意儿!有钱!有枪!现在就差人手了!”
营寨里的胡匪互相看看,似乎有些人心浮动。
不等哨塔上的领头说话,杨老邪便连忙从营房里走出来,冲着大门外强装镇定地笑了笑。
“呵呵,既然都已经回山上了,那还站那么远干啥,赶紧进来坐啊!不过——”他顿了顿,接着又说,“靠窑挂柱这种事儿,得大当家的说了算,还是让那帮人先在外头等等吧!”
“大当家的人呢?”起子抬起下巴问。
“在议事厅里喝着呢!”杨老邪故作惊讶道,“咋,你们不相信?要不,我把大当家的请出来?”
“那倒不用!”起子和二驴相视一眼,接着齐声道,“你们先开门吧,哥几个回去告诉正哥一声!”
说罢,五人立刻策马回旋,分散而去。
哨塔上的领头连忙回身朝营寨里问:“三哥,怎么说?”
杨老邪有点犹豫。
这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晦暗了下来,李正等人守在远处山林边缘,树影掩映,看不清其中动向。
思来想去,他方才低声说道:“等他们走近点儿再看看情况。”
没想到,二驴等人跑到远处,突然在马背上转过身来,高声大喊:“弟兄们,插了杨老邪,正哥有话,开山门的,赏两根儿金条!”
话音还在山谷间游荡的时候,他们又回身端起喷子,瞄都不瞄,只管胡乱地“砰砰砰”连开数枪。
子弹“嗖”的一声划过夜空,哨塔上的弟兄立刻举枪还击。
杨老邪的几个心腹连忙跑过来,冲匪众大喊:“弟兄们,大当家的还在,李正他们这是公然叫反,抄家伙一起冲出去,替大哥杀了那帮叛徒!”
哨塔和栈道上的头领也跟着问:“三哥,追不追?”
“追追追,追你妈个头!”
杨老邪厉声骂了几句,随即转过身,面朝摇摆不定的匪众道:“各位弟兄,大当家的这几年虽说不中用了,但那也是咱们大哥!弟兄们跟我一起守住山寨,谁能杀了李正,我赏他四根儿金条!”
道义上站稳了脚跟,利益上许下了承诺。
何况,山寨上弹药吃紧,最好的装备早已尽数落在杨老邪派系的手中。
不少匪众闻听此言,便跟着点了点头。
杨老邪乘胜追击,接着又说:“李正虽然装备好,但也不过三四十人,咱们有一百六十多号弟兄,还能凭借地势,他们只要靠近,咱们就算拿着独角牛、撅把子和土打五,也能守住山寨!”
于是,便有越来越多的匪众坚定了信心。
按理来说,这一套说辞,也确实没有太大问题。
李正有三八大盖,杨老邪也有;李正有手榴弹,杨老邪也有土制炸药。
弹弓岭虽说弹药吃紧,但那是照着二百来人说的,如果要全副武装三四十人,那也绝不在话下。
无论怎么想,都是守方有利。
杨老邪唯一漏算的一点,就是李正手上有两门正儿八经的东洋三一式速射型山炮!
这也难怪,连正规军都当成宝贝疙瘩的家伙,谁他妈能想到他手上就有?
黑灯瞎火地乱开几枪后,二驴和起子等人快马加鞭回到阵前。
这时候,众胡匪早已齐刷刷地单膝而跪,端起步枪静待来敌,却不想只有他们五人赶了回来。
“没钩出来?”李正问。
起子等人翻身下马,摇头道:“杨老邪那心眼儿,比马蜂窝还多!”
“山寨那头什么情况?”
“大当家的在议事厅!”二驴解释道,“一个老人儿都没看见,哨塔和栈道上都是杨老邪的人!”
“那就没办法了!”李正回身问道,“孙大眼,还能看见山寨大门不?”
“刚才就把角度调好了!”孙向阳大声喊道,“放不放?”
李正抬手朝前比划了一下,众胡匪见状,立刻亢奋地叫嚷道:“放!轰他妈的!”
“嘡!”
震耳的轰鸣骤然响起,仿佛山神老爷当场打了个喷嚏,众人只觉得脚底一麻,霎时间群鸟惊飞,“扑棱棱”的振翅声响犹如波涛一般,在密林深处席卷开来。
于此同时,耳听得远处“轰隆”一声巨响!
火炮摧枯拉朽,弹弓岭营寨大门应声崩溃,两旁的哨塔随之倾斜将覆,弹片四散横飞,木屑如同凛冬暴雪似地狂舞不息!
山门营寨里顷刻间火光冲天,遍地哀嚎!
“孙大眼,再轰一个,再轰一个!”
眼看着山寨将倾,众胡匪兴奋地大喊大叫起来,仿佛他们从来不曾生活在那里似的,一心只想见证毁灭。
东洋三一式山炮,原本是架退式火炮,因在日俄战争中受到了刺激,小东洋为了提高射速,开始逐步将其改为管退式炮管,但荣五爷购买的这门山炮,尚且比较落后,只是在炮管后按了个复位装置,尽管比不上管退式,却也大大减少了人力复原的时间。
孙向阳也在兴头上,当即带着两个弟兄,没费多大力气,便将其简单复原,当即“嘡”的一声,又开了一炮。
只不过,这一次炮弹打歪了,横穿过栈道,落在了一间营房上,立刻将那土屋炸得四分五裂!
“再来一发!再来一发!”
众胡匪正在那边叫喊时,江连横和李正却同时厉声喝道:“操你妈的,别他妈开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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