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沮授话音落下,袁绍便质问道:“怎么会如此之久?”
沮授慎重的回道:“宋军奇兵掩我之虚,使我防线大乱,宋室君臣其意便是趁我之乱,大举掩杀,使我社稷土崩。”
“今形势虽急,未若楚、汉在荥阳-成皋间也。是时刘、项莫肯惊慌自乱,先乱者势屈也。陛下以十万之众,画地而守之,扼其北伐之路而不得进,宋军不得不出奇兵而击虚。情见势竭,必将有变,此当持重之时也。”
“切不可急调前线精锐回撤,否则军心生变,一朝土崩则大势去矣。当缓缓聚四方之众,而平冀州之变。”
闻言,袁绍认可的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要做一名合格的诸侯,一定要耐得住急躁,要脸厚心黑,不在意一时得失,哪怕对方一巴掌扇在了自己脸上,旁人都在笑话,也要耐得住恼羞成怒,不能立即一巴掌还回去,那简直拉低了自己的身份,成了街头斗殴的泼皮无赖。而是要确保自己接下来万无一失,反击的一剑,一定能一击斩杀对手!
杀了对方,刚才看笑话的所有人,都会瞬间噤若寒蝉,甚至战战惶惶,不敢侧目直视其杀人的目光,绝对不会再敢想上来再尝试扇一巴掌。
袁绍并非是一个听不进良言的榆木脑袋,他也很清楚,就算是宋室的君臣,也是普通人。
像那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都是文人墨客吹嘘的。他们也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浮海远渡这是一招妙棋,可他们能想到的谋画也就到此为止了,后续如何发展,宋室君臣也是走一步看一步。
如果河北不乱,且徐徐抽调大军,从四面八方进剿,那这数万宋军后继无援,早晚会覆灭在此。
若这数万精锐宋军被赵室所倾覆,宋军的北伐必定将草草收场,被迫撤军。
剩下那几万士众很难正面摧破赵军的防线。
如果!
如果河北只有沮授这一位谋士的话,袁绍也有概率成为一位明君。
但奈何,邺城这里并非是前线,并非只有一位谋主。
在邺城的朝廷里汇聚了袁绍麾下各个派系的士人,沮授这位冀州派的主张被采纳,那怕是要使冀州派威盛一时了。
所以豫州派的郭图立即出言反对:“陛下,太尉之言,向来如此,在于持牢,而非见时知机之变也。设使陛下当初纳太尉之言,焉能大败曹操,而有今日之威?”
“且宋室大军止于渤海、河间两郡,仅是太尉一厢情愿而已。若宋军并未停止进军,而我无强援,岂不使河北动荡,郡县皆失?”
“以太尉之谋,宋军若向邺城长驱直入,我等岂非束手就擒?”
沮授愤怒的盯着郭图,厉声斥曰:“陛下,请斩大司农!其人妖言妄语,已罔顾是非。某便不信大司马不知宋军不可能长驱直入,直趋邺城。”
袁绍这一次也难得没偏袒他的老乡,而是厉声斥曰:“宋军直趋邺城云云无复再言!大司农罔顾国体,难断是非,罚俸半年!”
要不是郭图曾经有功,袁绍甚至想要直接免去其职,贬为庶民。
之所以处罚如此严厉,是袁绍此刻也看出来了,赵室朝堂上的党争是愈发严重了。
朝廷一旦被党争所影响,那就一切事情都退居其次,为了反对而反对,会极大的消耗朝廷精力以及决策处置。
尤其郭图这一次实在是太过分了,居然连宋军长驱直入,直趋魏郡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真以为他袁绍是那种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幼儿皇帝?
他袁绍也是乱世中杀出来的帝王,对军事征伐极富经验,宋军主将是有多疯狂才会孤军深入上千里,从沿海一路杀到太行山下?
但袁绍的性格向来又是优柔寡断,每一种意见他都能听进去一点。
训斥完郭图之后,袁绍又觉得刨除危言耸听的部分,郭图之言未必没有道理。
沮授的建议向来持缓,可以纳之,又不可全纳之。
让宋军在河北境内肆虐半年,而自己毫无处置,岂不处于反应迟缓的情况?恐为天下笑。
袁绍遂依托自己的经验,两者建言皆取其中,说道:“大司农之言亦有几处在情理之中,我若无强军应对,任由宋军攻城略地,其军如何会止步于渤海、河间两郡境内?其看我全无反应,恐必得寸进尺,继续攻略其他郡县。”
“可令幽州精兵两万南下,自易水进军,夺取东平舒,威胁宋军之后。”
“再令袁尚率精兵自黑山回援,阻敌进军。”
这两支部队规模都不大,各是两三万人。
尤其幽州的部队才两万人,看起来似乎声势尚不及渤海郡一郡之兵,但实质上,双方战力天差地别!
守备幽州的这两万军队可是仅弱于南线的精兵,他们是袁绍刚刚组建了一年的新募之兵,除了战阵经验不及南方百战之卒外,已经是河北顶级的精兵了!
要知道孙策麾下新募之兵,训练也就不到一年,堪堪十个月的时间。
诚然孙策部队廪给丰富,器械精好,军纪严明,可是袁绍部下的这些士兵又何尝不是魏博三镇一样的河北精兵,职业武夫?
袁军也是选其骁健者以组精锐,长期积谷练兵,为职业精兵。
与江东的区别可能也就是他们的薪俸比较低,但他们的薪俸在河北也已经算是远超寻常了。
军队廪给是否出众,比的是相对值,而非绝对值。只要在本国,处于相对比较高的情况,就足够保证其战斗力了。
赵国现在处于绝对的先军制度,民生饥馑,而尽全力供养了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以结束乱世纷争。
当然江东也是如此,军队处于绝对优先地位。只是对比赵国,情况稍微好一点。
两军精兵的士卒都是久经训练,战力即便有差距也不会相差太大,可是在将领层面,双方的差距就到了天差地别的程度了。
而这也是沮授最担忧的情况,袁军幽州精兵的统帅又是袁氏宗室,而且是袁绍向来不怎么重视的儿子袁熙。
把儿子封为王送到边关守边,这种行为可是天家大忌,宗室掌握重兵,又在军中卓有威望,恐终成祸乱。
可袁绍听信内室谗言,不顾众议,还是把袁熙封为了燕王!
并令其统领幽州军队,以震慑幽州群雄,征讨不臣。
袁熙到任之后一边拉拢诸侯,一边结交乌桓单于,比如著名的乌桓名王辽西单于楼班、右北平单于能臣等都与袁熙交好。
如果只是个人私谊,即便乌桓单于同袁熙关系莫逆,能派胡骑两千助战就已经是极致了。
关键是袁熙此前曾经担任幽州刺史,如今的幽州别驾韩珩就是袁熙的故吏,这使得乌桓名王其实隶属于袁熙部下。
如今的三郡乌桓,已经有了后来段部鲜卑的影子,可以助幽州刺史虎吞天下!
当年光武帝刘秀为何扫清了天下,不正是因为其部下有一支战力卓越的幽州突骑?
如今袁绍令幽州精兵南下,这对社稷而言,无论胜败都是祸事。
因而沮授力谏道:“陛下,有袁忠前车之鉴,不宜以燕王统兵也。其若败,则两万精兵离散,幽州自此动荡。其若胜,得数万精良器械,玄甲铁马,亦非社稷之福。望陛下再思之。”
沮授其实并不反对幽州军队南下,他只是反对袁熙统兵。
在沮授看来,河北这么多精兵强将,大可以随便再选一位将领代燕王统军。
可这一刻,袁绍居然慈父心态发作,不忍夺袁熙兵权。
毕竟他可是为了幼子生病,可以放弃南征的千载良机。
所以袁绍直接驳斥道:“燕王素有贤才,得幽州民心,如今正是其用武之际。临阵换将,兵家大忌也。到时将帅不和,兵不识将,将不实兵,如何能济国难,而解时患?”
“且我诸子,兄友弟恭,沮公亦是杞人忧天了!难道沮公亦要如大司农一般危言耸听?”
好一个兄友弟恭!袁谭、袁尚、袁熙等人就差兵戈相交了!
果然为君者就是容易被自己一厢情愿所误!他喜欢听什么、看什么,周围人就给他提供什么信息。
沮授甚至来不及考虑自身退路、家族安危,怒道:“赵武灵王沙丘之变,殷鉴不远,陛下其无惧乎?”
果然闻言,袁绍勃然大怒,呵斥道:“来人!来人!太尉心怀怨望,侮慢君上,毫无人臣之礼,给朕打入狱中,择日处斩!”
作为一名诸侯,袁绍当然清楚赵武灵王事迹,作为胡服骑射的改革者,赵武灵王一生雄才大略,可谓是对的起诗人的盛赞:骑射胡服捍北疆,英雄不愧武灵王。
但邯郸歌舞终消歇,河曲风光旧莽苍。望断云中无鹄起,飞来天外有鹰扬。了望几百年前事,只剩蓬蒿伴土墙!
这样一位雄才大略的英主,谥号中却有一个灵字,这是毫无疑问的贬义。不勤成名曰灵,死而志成曰灵,死见神能曰灵,乱而不损曰灵,好祭鬼怪曰灵,极知鬼神曰灵。
而究其原因,就是因为晚年赵武灵王的爱子心切,以及矜愎自高,导致了沙丘之乱。
本来赵武灵王非常喜欢他的嫡长子公子章,其英武多谋,又富有军功,所以早早就被赵武灵王立为了东宫。
结果因武灵王后来又宠幸吴娃,于是改立吴娃之子公子何为东宫。
由于公子章长期为储君,党羽众多,赵武灵王为了帮公子何稳固地位,甚至提前传位给公子何,自己担任主父。
即便是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可他又老父亲心态发作,不忍废老太子,欲分代郡为之国,这就导致双方已经势如水火,同时对赵武灵王产生了不满。只在他一个人面前表现的兄友弟恭。
结果叛乱就成了必然,公子章发动叛乱,被击败后逃到主父宫中,主父因为父子之情,接纳了公子章。
效忠于公子何的部队包围了主父宫殿,终于杀了公子章。不过担忧撤军之后,主父会对他们严酷报复,甚至灭族,只好一不做二不休,继续围困,对宫中的人说:“后出来的人灭族”,所以宫中人都逃了出来,只留下主父自己困死宫中,最终过了三个月,一代雄主活活饿死在宫中。
沙丘之变的形势很简单,哪怕从未听过,百余字也能介绍的清清楚楚。
归咎起来无非是一个废嫡立幼,军权旁落。
可这一字一句在袁绍听来,简直是毫不留情的在讽刺他袁绍终将步赵国后尘!
更可气的是,阴差阳错之下,双方的国号都是赵,而且君主都废嫡立幼!
在袁绍看来,沮授这就是诅咒他赵室基业必不长久。
虽然后来的公子何即位之后就成了有名的赵惠文王,以廉颇为大将,使得赵国尝抑强齐四十余年,而秦不能得所欲。
可袁绍根本不想这些了,他就是觉得沮授在诅咒他会跟赵武灵王一样的惨剧结尾。
他此刻恨不得立即诛杀沮授这个恶毒之人。
沮授被殿前武士押走,尤不甘的看着袁绍,回想起田丰给袁绍的评价,其宽雅有局度,忧喜不行于色,似一代雄主,然性矜愎自高,短于从善,不亮我等之忠,而数计我等之忤逆,其胜则我等尤有生机,若败我等恐必受其祸也。其势终必难成,一朝土崩,我宗族恐受其累。
这么想来,己等早死,未尝不是在保存家眷!
随着沮授被拉了出去,袁绍的部署再无人能改变。
建元宫内的军令向北传至幽州,燕王袁熙正式出兵南下,救冀州之难。
与此同时,冀州的赵云也完成了后勤准备,率领近万步骑向幽州疾驰而去。
而且巧合的是,双方的目标都是易县这处易水重地。
公孙瓒身死于易县,决定了河北尽为袁绍所有。
如今赵、宋两军复又将决战于易水之畔,将再次决定幽州乃至整个河北的归属!(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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