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袁绍的气势如虹,江东的金戈铁马不同,颍川许县境内一直笼罩着一种王朝末路的风雨飘摇。
从士吏将校,到豪强世族,从文臣武将,到各地守吏,皆是人心惶惶,不乏有人弃城而走者。
屯田的屯卒更是一营一营的遁逃,江东的先锋和游骑已经杀到颍川疆域一线了,战火即将席卷许县腹地,此时战局不利的情况已经瞒不下去了。
所有屯卒都清楚,此时不逃,就要被强迫送上战场,惨死于战事当中。所以哪怕夏侯惇下令连坐,一人逃亡,全伍皆杀,逃亡亦不可抑制。很多时候一营五十名屯卒都全部趁夜遁逃。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前线的满宠有争胜之心,荀彧也没办法不惜代价的给他源源不断的提供后援。
从曹仁战败到如今,荀彧拼尽全力才往平舆一线输送了万余屯卒,又在颍川动员全部男女,共计两万人屯守疆界。
他实在是没办法把部队全部送往平舆,颍川境内已经有配合袁绍、孙策而起兵的豪杰叛逆。
在东南的颍水方向和西南的昆阳方向,都有江东军队出现,抄掠许下。
颍川这片平原之地,四面漏风,想要稳固形势,只能重兵把守。
而荀彧强征的这三万男女,已经是颍川最后能调动的三万人了。
三万男女只观这形容,便可知,这是绝对意义上的乌合之众,没有任何机动能力,只能据城死守,一边防御敌军,一边整顿训练。
不过即便这种乌合之众,也是在防守之战中才能征召出来的。
不需要长途远征,没有太大的后勤补给压力,荀彧才能迅速拉起一支勉强一用的部队。
对这支部队的战斗力,荀彧几乎不抱任何期望,别说他们三万人分散在各地,就算集结在一处,两军列阵,也可能被江东军千余铁骑,一鼓而破。
兵法言:不教而战,谓之杀。
可荀彧也实在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从袁绍南征以来,他就夙兴夜寐,精力憔悴,曹军相较于兵多将广的袁绍势力,本就不占优势,如今孙策又起于南方,中原腹背受敌,已是生死存亡之秋!
偏偏跟他一同镇守许县的曹营大将军夏侯惇又并非以将才著称,只会一味的向荀彧要援兵。
荀彧劳累到半夜,烛光下只感觉双眼晦涩,头昏脑胀,但夏侯惇依旧不依不饶。
“荀君,我等派往赭丘城的三千徒卒路上被江东大将张辽率游骑所破,奔溃而归者仅千余人。赭丘城是颍、汝一带仅有的几处兵家必争之地,绝不容有失,急需援军增援。”
夏侯惇打仗的能力相对一般,不过战略眼光还是有一些的。
就如他所言,赭丘城是洧水和颍水的交界地,即在后世周口的川汇区到西华一线,川汇区这个名字就可以知道,这里是因地理形势而得名。
在赭丘城这里,洧水又东径城西,西南折入颍,可以说是仅有的城高池深之地。这里并非县邑,春秋之时,诸侯为了守卫中原之地,就在这里筑城以守卫兵家要地。
同时这里也是中原少有的丘陵地带,丘陵不高,但相较于周围的一马平川,至少算是一处高地,所以谓之为西华县。
控制了赭丘城,就等于扼守住西华、汝阳两县,对汝南战事和颍川防线都至关重要。
所以这里绝不容有失,江东游骑已经抵达这里,探查完地理形势后,用不了多久,江东大军就会攻击赭丘城。
荀彧放下手中的笔墨,手抚昏昏欲胀的额头,说道:“明日夏侯将军带兵入两市,尽驱市人为卒,可得约三千兵,将军亲率之以驰援赭丘。此地绝不容有失。”
许县作为曹操的治所,是少数工商业还算繁华的城邑,城内有东西两市,往日里商队往来,还算人烟繁密。
可随着许县周围烽烟四起,豪强雄杰纷纷叛乱。
城中已日渐萧条,市邑能给曹军提供的助力已经不大。所以荀彧终于在今天决定对市肆内的所有人下手。
而夏侯惇则大吃一惊,问道:“驱市人而战江东厚禄教卒,岂能胜之?老弱罢民,如何能胜人之精士练材?离散係系,怎弟之行陈整齐?”
夏侯惇所言倒非兵法,而出自《吕氏春秋》:“驱使市人作战,靠他们可以战胜敌手禄秩丰厚的武士和受过训练的士兵;靠老弱疲惫的百姓可以战胜敌手精壮、熟练的武士;靠散乱无纪的囚徒可以战胜敌手行列整齐的军队;靠锄耰木棒可以战胜敌手的长矛利刃。”说这种言论的根本不通晓用兵之道。
这也跟夏侯惇在曹营身份相关,他并非是曹营负责征战的大将,而是负责屯田、镇守后方的重臣,他甚至亲自担土,率将士劝种稻,以建设水利,发展生产。
所以他常读《吕氏春秋》而非《孙子兵法》。
而吕氏春秋这一段的第一句,也正是贴合了当下的曹、孙两军形势。
要夏侯惇驱市人,而战江东禄秩丰厚、训练有素的精兵,这根本就全无胜算!
荀彧睁开疲惫血红的双眸,凝视夏侯惇说道:“今局势虽危,未若楚、汉在荥阳、成皋间也。是时刘、项莫肯先退者,以为先退则势屈也。今曹公以精兵主力,画地而守之,扼袁绍咽喉而不能进,已半年矣。情见势竭,必将有变,此用命之时,不可失也。”
“夏侯将军有坚城为壁,难过曹公乎?今除我等用命,复有何法?赭丘城无论如何,不容有失!”
夏侯惇一直跋扈的气势瞬间一滞,不可思议的看向荀彧!
这个向来温文尔雅的曹营谋主,这一刻的狠绝让夏侯惇都气势一弱,不寒而栗。
赭丘城绝不容有失,就是要自己为之死!
哪怕自己死在城中,也要坚守到底。
可荀彧的话语不容拒绝,夏侯惇也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不论河北还是江东打进颍川,即便荀彧能活,他夏侯惇亦是必死无疑!
所以夏侯惇只能亲率军队,尽征许县城内商贾、赘婿、游侠和刑徒,共计三千余人,极速开拔向赭丘城内。
曹营中有人誓死坚守,自然就有人心思动摇。
事实上,如今整个豫州都已经板荡不安,豪杰雄于闾里者皆纷纷趁势而起,左右郡县皆背曹操而叛。
<div class="contentadv"> 而汝南最有威望的雄杰,自然属朗陵县的诸侯李通。
李通的地位跟臧霸有些相似,早年以游侠闻名于江汝,和同郡人陈恭起兵于朗陵后,很多人都归附于他。
待汝南战乱,郡县无主,他同陈恭设计伏杀了当时拥众两千户的豪杰周直,吞并其众。
后来陈恭妻弟陈郃,杀陈恭而据其众。李通攻破郃军,斩陈郃首以祭陈恭之墓。又生禽黄巾大帅吴霸而降其属。遭岁大饥,李通倾家振施,与士分糟糠,皆争为用,由是盗贼不敢犯。
如果说臧霸是独霸琅琊,那李通就是独霸汝南。
只是曹操强盛,他便归附了曹操,将部队大部分补充给了曹操军中,曹操因而大喜,封其为裨将军,建功侯,仍旧以之屯汝南西界。
朗陵县即在平舆以西,他率军数千屯驻在此,江东军队顺汝水而上,就要担心其犄其后。
毕竟精锐战卒可以无视风险,跨过这一带,后面运粮的民夫可无法畅通无阻。
要是大军不攻破此地,待大军攻入颍川,李通率军在后方攻击江东民夫,将极大的骚扰粮道。
所以江东军队攻到平舆一线,朗陵县就成为了此次攻击的一处重点,江东大军意图先攻破平舆一线的左翼,联络周瑜所部。
这里在汝南西界,所以周瑜也派了千余人来助战,由大将吕蒙率军近万人,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此时被围在城中的李通,看着城下江东军队军容齐整,朱旗绛天,也不禁有了迟疑,不得不安顿江东劝降的使节,找到朗陵长赵俨。
其实在江东之前,袁绍与曹操对峙于官渡之际,袁绍便派人到其营中联络过他,表他李通为征南将军!
这份厚赏,跟孙策完全无关,就是袁绍为了策反李通所给的封赏。
不得不说,在慷慨大方这方面,袁绍还是非常出色的,远强于他那个志大才疏的弟弟袁术。
只是李通当初以“曹公明哲,必定天下。绍虽强盛,而任使无方,终为之虏耳。吾以死不贰。”遂斩杀袁绍使节,将征南将军印绶送给了曹操,以证忠心。
可随着江东大军围城,李通亲戚部曲皆向他涕泣谏言:“今孤危独守,以失大援,亡可立而待也,不如亟从吴侯。”
汝南境内反叛的郡贼瞿恭、江宫、沈成等皆拥众五六千,投降于江东,被封关内侯。
而唯他李通坐守孤城,将以败亡,李通自然是忧心忡忡。
他找到向来规劝他的朗陵长赵俨,便问道:“方今天下未集,袁绍与曹公相持甚急,左右郡县,诸郡并叛,我等又孤危独守,今当何去何从,何以所归?”
赵俨收起手中书信,抬头看向这位手按长剑,以壮勇著称的曹营藩镇大将,当他说出何去何从这句话的时候,究竟是何态度就已经显然易见了。
赵俨不得不问道:“将军自度可能击破城外江东军队?”
李通看了一眼城外准备填埋护城河的江东大军,但凡他有一丝把握,也早冲出去了。
可他城中只有部曲两千余人,而城外旌旗招展,方阵巍巍,众恐不下万人。
吕蒙正是以此而威震城池守军,又遣使节入城劝降。
李通曾经想能否用诈降以拖延时间,观时势之变,然而吕蒙根本不给他拖延的机会,在劝降的同时,围城一刻不停。
所以李通不得不慨叹道:“敌军恃十倍之众围城,我以弱击强,难有所为也。”
赵俨乃说道:“此乃一方安危之机也,朗陵百姓困穷,邻城并叛,易用倾荡,自许、蔡以南,人怀异心,将军不能平淮、汝,则终不能救时难也。”
如果没有孙策,李通平定军中贼寇瞿恭、江宫、沈成等,方可使曹操后顾无忧,许县稳如泰山。
然而有江东大军在此,淮、汝之间根本无法平定,那曹军终有腹背受敌之患。
李通瞬间瞪大了眼睛,惊诧的看向赵俨,这位向来奉劝自己尽忠曹操的名士,这是在劝自己投降?
赵俨叹息一声,将手中书信给了李通,说道:“此乃我故友陈群来信,吴侯应期命世,必能匡济华夏,其大军已破宛城,曹将军大势已去。”
李通连忙看向书信,果然信中言,江东左路军周瑜所部日夜猛攻宛城,南阳太功曹柏孝长阴通城外,夜开城门,与南阳豪强心向江东者,里应外合击破守军。
曹军大将曹洪已经授首,陈群不忍其好友亦无辜送死,乃修书一封入城,劝其尽快早降。
李通看完,连忙问道:“县君以为此言是否乃诈计,欲动摇我军心?”
赵俨叹道:“让让人戚戚者正在于此,不论何人看此信,都难以妄言其虚,似乎豪强叛逆,归顺江东已然是浩浩大势。”
李通亦一片茫然,拔剑四顾,天下四方皆背曹降孙,兖、豫之间州郡纷纷南附。
难道天下豪杰皆愚夫,唯他一人独醒,能看出曹将军之胜势?
然而,令其旁皇的正是在于此,他也看不出曹将军何以反败为胜。
念及此,李通忽然理解,为何赵俨会劝他投降了。若当断不断,反不如天下之庸才!
事实上,陈群并未诓骗赵俨,随着李通跟赵俨献城而降,很快他就得知,曹洪已经传首建康,江东左路大军已经跟中路汇合,兵进至昆阳、舞阳、西平一线。
随着朗陵的归降,北伐战事也已经到了决胜之时,江东大军并义师十万之众已经汇师于汝南西界。
此时大军再无后顾之忧,随时可以绕过平舆一带,从郡西和南阳一线,攻入颍川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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