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擎不敢说自己是什么好人,但也可以拍着胸脯说自己不是坏人。
好坏都在一线间,是非都在一念间,善恶,不是自己说的,而是旁人说的。
从本心讲,楚擎是佩服陶少章的,敢于揭破丑事、恶事,可谓正义之士。
可殊不知,这世间多少嘴上说着要行正义之事的人,无形之中伤害了多少无辜者。
这样的人,无疑是自私的,成就了自己,成就了自己的“善”名,身后却不知有多少无名枯骨,可谁又在乎呢,这些枯骨,无名罢了。
两辆奔驰失控的火车,都有人,只能停住一辆,左侧的火车,一百人,右侧的火车,十个人,停哪辆?
都会选左侧的火车,因为左侧火车人多,问陶少章,陶少章也会救百人弃十人。
可要是右侧火车里那十个人是陶少章全家呢,他老爹老妈,他妹子,他爷爷奶奶,他儿子闺女,他还会救左侧火车里那百人吗?
不会,谁都不会。
可陶少章想过没有,不是只有你陶家大少爷有亲族有爹妈,我楚擎,同样有亲族,有所在乎的人。
世间的是非就是如此,你的是,是他人眼中的非,是非不分事,分人。
想到这里,楚擎面色有些古怪,突然很好奇,开口问道:“邱大人,问你一个事,就是假设啊,两辆马车疾驰,一个马车里面有十个人,里面有五个人,你能拦住马车,你拦哪一辆?”
“自然是十人的马车。”
“可要是你儿子和你亲族坐在另一辆马车里呢。”
“那就拦那五人的马车。”
楚擎笑道:“你就不怕世人骂你自私?”
“笑话。”邱万山饮了口酒,淡淡的说道:“本官当时为了拦这两辆马车,奋力而为,险些送了命,奈何,只拦住了一辆,痛心,痛心不已啊,呜呼哀哉。”
楚擎佩服的五体投地:“当官这一块,您是整明白了。”
邱万山自嘲一下笑:“本官是邱万山,不是陶少章,愚兄是官,陶少章也是官,皆是官员,可又不是一种官员。”
“那倒是,大理寺少卿陶大人,没的说,就一句话,我辈楷模。”
酒菜上来后,楚擎为邱万山倒了杯酒,继续说道:“说正事,陶少章本来就想要查萧县的账目,钉死李家,想要查账目,肯定是问陈言,问户部,没错吧。”
邱万山连连颔首:“不错,而户部,在无意之中让他得知萧县账目,不过是九牛一毛,这天下各道的亏空数额,骇人听闻。”
“以陶少章的性格,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在朝堂上揭露此事,朝堂震惊,引起轩然大波,天子龙颜震怒,一定会下令彻查。”
邱万山双眼越来越亮,接口道:“天子知道兹事体大,各方势力深涉其中,想要查,必须命一信得过的人主理此事,此事需刚正不阿,需身居要职,需主管刑狱,需不被外物所扰,需不被旁人所胁,这人…”
“必然是死猪不怕…必然是大义凛然的陶少章陶大人!”
“没错。”邱万山轻轻一拍桌子:“就是此理。”
二人相视一笑,轻轻一碰杯,饮尽杯中风雪。
邱万山心情大好,为楚擎夹了一口菜,微微笑道:“高处不胜寒,高处不胜寒啊,想当年,为兄也有知己两三人,一碗浊酒,几声笑语,坑人皆在…指点江山皆在三言两语间,可到了如今,当年那些志同道合的好友们,抄家的抄家,下大狱的下大狱,也就为兄独自一人身居高位了,唏嘘不已啊。”
楚擎都懒得接这茬,倒不是因为邱万山将自己和对方化为一类人导致自己心里不舒服,只是觉得挺不吉利的,怀疑对方也是个“克人”的货。
“楚贤弟一看就知,定是可塑之才,为兄有一句良言相赠,贤弟可是要听上一听?”
楚擎摇了摇头:“不想听。”
“好,那为兄可就说了,谋己者,自会害人,害人者,终究被害…”
邱万山脸上那浮夸的笑容逐渐消失,微微眯起了眼睛,轻声继续说道:“涉过千山万水,躲过明箭暗箭,再回首时,身后已是尸骸遍地,居高处,放眼非是山水风景,而是…而是彻夜难眠,镜中之人,早已面目全非狰狞可怖,身边,再无可亲近之人。”
楚擎愣住了,邱万山则是又恢复了那副虚与委蛇的表情,端起了酒杯。
碰杯之声轻响,楚擎面色有些复杂,微微看了眼邱万山,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眼前这位侍郎大人了。
“下官想问…”犹豫了一下,楚擎终究还是没忍住,开了口:“邱大人是想说,想说做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
“愚兄随口一说罢了,只是想到了你我初见之时,你要掌掴为兄,为的,应是给楚文盛大人出一口恶气。”
楚擎满面尴尬,喃喃不语。
“在你楚府之中,你父自知官位难保,想要留下几亩闲田保你衣食无忧,宁得罪我这户部侍郎也要执意如此,而你这楚府大少爷…”
顿了顿,邱万山自斟自饮了一杯,继续说道:“你不傻,反而极为聪明,既不傻,又为何在陶府之中为陶少章核算账目,又为何在户部之中,大骂那些主事文吏都是饭桶,想来,心中满是怒火,这怒火,还是因账目,因这账目上的亏空与贪墨,因这账目,笔笔皆是血账。”
楚擎神情微动,刚要开口,邱万山提杯:“天下账目一事,就多仰仗楚公子了,你我共饮一杯,祝我邱万山有朝一日,亦可睡个安稳觉,也祝你楚擎,有朝一日目视镜中之人时,满心坦荡。”
“好。”楚擎抬起了杯子:“祝大人早日睡上个安稳觉!”
这一刻,楚擎突然发觉,自己面前这位邱大人,倒也不是一无是处,或许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罢了,能当个好官,谁愿意当个贪官呢。
酒壶之中已是没了酒水,邱万山的形象似乎变的有些高大了,轻轻敲了敲桌面,小二快步走来。
邱万山面露几分豪迈之色:“取酒来,本官要与楚公子再痛饮三杯。”
“小的这就去。”
“慢着,告诉掌柜的,酒钱挂在户部的账上,多记上三贯,一会我等离去时,直接将那三贯钱交于本官就好。”
楚擎一脸鄙夷。
活该你晚上睡不着,靠!
小二走了,楚擎哭笑不得的问道:“邱大人你好歹是个侍郎,四品大员,这样…”
“哎呀,三贯钱是有些辱没了侍郎身份,可如今是税月,已是和这醉来楼索要了不少,下个月,到了下个月自然不会如此小气了,吃上一次,怎地也要五贯起步。”
楚擎算是服气了。
我说的是这个事吗,感情你是嫌回扣少了配不上你这侍郎的身份呗。
“邱大人,能多嘴问一句吗,这一桌饭菜,多少银子?”
“不到一贯钱吧。”
楚擎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到一贯钱,你要人家三贯钱的回扣…
拱了拱手,楚擎真心实意的说道:“佩服,佩服至极,邱大人的底线,果然深不可测。”
“哈哈哈哈,好说,好说。”
楚擎猛翻白眼。
是夸你吗,跟谁搁这得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