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那位青年口中的村落后,陆渊却并未停留多久,带着少女转了一圈便离去了。
种满幼苗的良田、人满为患的茶楼、路边香味浓郁的包子铺……这一切都让从未入凡尘的少女充满好奇。
可陆渊不曾停留,她也只能压下心底的好奇,紧紧跟随着师父的步伐。
这一走就是半个月,他们的足迹遍布四周的村落,却未曾停留半分。
少女知道师父在找什么。
他在找她的家。
遇到第一个村落时师父便询问当地人,是否有十余年前丢失了女儿的人家。
可得到的回答却让少女有些意外。
十余年前的夏天,一场自古未见的大雪突如其来,天寒地冻,无数人家在彻骨的冰寒中支离破碎。
这或许就是自己被抛弃的原因吧?
少女不知道心中所想是否正确,但无论事实如何她都不在乎。
年少时的记忆早已经模糊不清,她甚至不记得父母的模样。
她自幼跟随师父长大,与亲生父母除了血缘之外再无半分情感瓜葛,因此并没有找到家的执念,师父在哪,哪里就是她的家。
可师父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放弃,足足找了半个月。
她已经半个月没有修行了,修为依旧停留在半步登仙。
这让她有些着急。
师父的话一直被她铭记在心,师姐就是因为修为才不能陪着师父的,她不想也跟师姐一样,她想一直跟在师父身边,所以必须努力修行。
“师、兄长,浪费的这些时日都够我踏入登仙之境了,那可是十万年的寿命。”
“若是能找到家,多久都不算浪费。”
少女不知道师父为什么会对找到她的家有执念,她又往陆渊身旁靠了靠,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道:“可我一点也不想找。”
“你想修行?”
“嗯嗯,我要尽快踏入登仙之境。”
“你未入凡尘,不知何为凡、何为仙,又如何能成仙。”
“可、可是只要按照……兄长你给的修行之法叩开天门就能成仙啊!”
“出世修身,入世修心,两相结合方有一丝可能成仙,空有一身修为,就算能让这天地倒悬又如何称得上仙。”
“啊?我不太懂。”
陆渊并未再回话,他缓缓停下了脚步。
少女心有疑惑,顺着师父的目光看去,一座简陋而硕大的木质房屋坐落于青木林间,距两人不过百步之遥,隐隐有幼童稚嫩的诵读声传来。
“师、兄长,这是什么地方?”
纵然已经过了半个月,少女还是有些不适应新的称谓,总觉得‘兄长’二字有些拗口,没有叫了十几年的‘师父’顺口,也没有后者来的亲切。
“学堂,幼童读书之地。”
“读书?读书是什么?”少女一生从未读过书,只听过师父讲的话。
“前人观世有感,以笔墨记于竹简,此为书也;后人阅之,纳前人感悟为己用,此为读书。”
少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道:“那咱们来这里是读书的吗?”
陆渊看了她一眼,并未作答,径直走向学堂。
少女见状也忙跟了上去。
学堂很是破旧,想必是遮不了什么风雨,所幸今日艳阳高照。
“书中有云:人之初,性本善,大家可有自己的理解?”
一中年书生身着破旧衣裳,手持戒尺,立于讲堂之上,虽为中年,可体态佝偻,胡须与鬓角都染上了一抹雪白,眼角的皱纹很深。
与年龄毫不相符的苍老外貌让他看起来颇有凄惨之相。
但在授课时,他的眼中却有异样的光彩。
陆渊就站在窗外,静静地看着那名样貌苍老的中年书生授课,并未上前打扰。
少女就站在他身旁,用好奇地看向学堂。
她的目光在中年书生的身上停留了很久很久,心中有些奇怪的感觉,她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
她懂得的感情很少,都跟师父有关。
学堂内歪歪斜斜地坐着十几名孩童,小的只有四五岁,大的已经有十一二岁了。
一个约莫十岁大皮肤有些黑的女孩站了起来,却并未回答中年书生的问题,而是用稚嫩的口音问道:“夫子,这是圣贤之言吗?”
夫子反问道:“是否为圣贤所言重要吗?”
“当然重要啊!爹娘他们都说,读书只读圣贤书,非圣贤所言多为谬论。”
夫子授课有一大特点,只教书中之言,不谈著书之人,这也让很多孩子们回去接受父母考较的时候一问三不知,导致这些父母对夫子一番贬低。
考较的问题大多如:所学之文章乃何人所做?著书之圣贤的生平可了解?能否全文背诵?
而这些都是夫子未曾告诉或是要求他们的。
夫子闻言露出了笑容,道:“这句话是否为圣贤所言又是哪位圣贤所言,这些疑问待授课结束我再告诉你们,现在你们只看这句话,觉得它说得对否?”
一位约七八岁大的男童立即站了起来。
“我觉得这句话说得不对!”
“哦?”夫子眼中的笑意更浓,追问道:“你觉得哪里不对?”
那男童不加思索,指向学堂最后方气愤道:“他就一点儿也不善,昨日抢了爹娘给我买的糖葫芦!”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年岁最小的小男童正趴在桌上睡觉。
所有人都认识他,他没有名字,大家都叫他狗蛋。
狗蛋没有父母,而且性格顽劣,没少跟他们打架,抢夺食物的行为更是数不胜数,更是把大家读书的学堂当做了自己的酣睡之所,所以大家都很讨厌他。
因此很多人都站了起来,纷纷指责狗蛋。
“他把我的手抓破了!”
“他拿鼻涕蹭我!”
“他抢了我的大肉包!”
……
一众孩童的喧嚣声惊醒了沉睡中的狗蛋。
见大家都在指责他,他当即龇牙,做出凶相与众人相对。
“都静一静,听我说。”
待大家都安静后夫子才继续说道:“除了他呢?可还有例子?”
“有!她不带我玩!”
“小六子偷看我尿尿!”
“你还偷过我铜板呢!”
一时间场面再次喧嚣,大家纷纷相互指责。
啪!
戒尺与讲台轻轻碰撞的声音清扫了这喧嚣氛围。
大家都端坐好,再次看向夫子。
夫子见众人安静,才开口道:“所以大家都觉得‘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是错的?”
很多孩童略微思考纷纷点头,也有不认同者,只是他们学识尚浅,不知从何辩驳。
夫子摇了摇头道:“若只看这一句,它定是错的,可它后面还有一句。”
“是什么?”
众人好奇。
“性相近,习相远。”夫子缓缓道出了后半句。
“夫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有孩童提问。
“意思是:每个人出生时,天性都是善良的,只是虽然天性相近,可后天学来的习性却因个人经历不同相差甚远。”
见众人依旧不懂,他正待以学堂内的学子为例进行论证,却不料视线流转间瞥见了站在窗外的陆渊和少女。
只一眼,他便再难挪开目光。
他的视线完全聚焦在陆渊身旁的少女身上,准确来说,是聚焦在少女眉心的朱砂痣上。
他的目光逐渐模糊,浑身轻微颤抖,嘴唇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少女察觉到了他目光,心中本就存在的奇怪感觉更盛,她有些不适应,当即躲到陆渊身后,避开了夫子的目光。
少女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后,夫子这才慢慢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他遣散了在座的孩童后才认真打量起将少女的身形完全挡住的陆渊。
对方面容平凡,谈不上多俊朗,但也顺眼,但一双眼睛格外奇特,看似平静的眼眸中似乎藏着很多东西。
他只是静静地打量着陆渊,不曾说话,是不知从何说起,亦是心有怯意。
“人之初,性本善,本为儒家圣人所言,后人整理成文用以启蒙幼童,虽言及人性,却只为引出教化之重,所言未必属实,若是今日授课未曾中断,夫子是要论证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说话的是陆渊,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语气平淡,听不出是疑问还是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