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调笑一会,等菊花水蛇羹上桌,齐玮文吩咐陈燕去另一边“食乜嘢”声音起伏的摊档买了点小吃过来,韭菜猪红、红鸡肾红鸡脚、牛杂等,花样繁多。
一边吃,一边聊,冼耀文听齐玮文讲述城寨里的风土人情,从街喉怎么放水,说到东头村道或横或直,高高低低挂满白底黑字,全是牙医和西医诊所的招牌,看上去东头村道俨如医疗一条街。
东头村道是城寨外面的一条街,不属于城寨范围,诊所都开在城寨最外围,俨如城墙的楼里,门面朝外,既规避了港府的打击,也方便接待城寨外的来客。
听街喉放水的细节,冼耀文联想到塑料桶和塑料盆,这个市场虽然已经被塑料厂注意到,但是他们未必以发展的眼光预见到随着香港工业的发展,对淡水的需求进一步加大,以及过去三四年的气候情况。
近些年,香港气候多变,降雨过于集中,容易造成水涝,却又存不住水,境内可蓄水的天然湖泊、池塘以及水库都不足,多变气候持续加上工业对淡水的需求猛增,缺水是无可避免的,会有更多的家庭要去街喉接水。
水瓢、水桶、水盆、蓄水大桶等一系列的塑料制品,将会迎来一个需求高峰期,粗略一算,应该差不多有两三千万的市场规模,布置得当,完全可以谋取数百万的利润。
冼耀文有点犹豫要不要吃上一口,电器离不开塑料,他要做电器,或者建立自己的塑料厂,或者引进战略伙伴,无论如何,他都要沾塑料,捞一笔当作底子好像也不错。
不过呢,把金点子送给战略伙伴,从长远来看,回报也不会差。
他只能待定,先走着看。眼前该做的,是让金季商行成为香港最大的酚醛树脂供应商,不管利润最终归谁家,他都要分一杯羹。
医疗更不用说,他可是一直没放下在九龙城寨盖综合性医院的念头,只是时机未到,得等到手头的产业可以遥控指挥,他能腾的出手来再说。
说过医疗,齐玮文见冼耀文听得津津有味,又说起了城寨里的楼。
“城寨以前讲白话的人最多,现在多了不少潮州佬,讲客家话的人快有三成,在城寨里开店、当房东都是潮州佬居多,用不了一两年,城寨就要变成潮州寨了。”
“潮州化很正常,在香港的潮州人多嘛。不说城寨,就是外面的社团,有多少潮州帮,又有多少潮州人在混社团,潮州商会肯出钱捧个潮州探长出来,以后就是潮州清一色了,其他都要靠边站。”
齐玮文白了冼耀文一眼,“你既然清楚,怎么和东莞帮搅到一起?”
冼耀文淡淡地说道:“不要胡说,我是正当生意人,和社团打交道只是图个方便,我又不靠社团赚钱,东莞帮、潮州帮都是为了钱打拼,只有你们号码帮傻乎乎掺和政治,台湾能给几个钱。”
齐玮文摇摇头,“你不懂,没有那块牌子,堂口会散掉。”
冼耀文摆了摆手,“算了,不说这个,伱接着说城寨,我喜欢听。”
“没什么好讲了,赌档、马栏那些你又不爱听。”
“怎么会没东西讲呢,男人女人都在哪里工作,几点出门,几点回来,会不会接零活做,一日三餐吃什么,孩子在哪里上学,一个月用几张卫生纸,生虱子有脚气的人多不多,你觉得无聊的事情,我都感兴趣。”
齐玮文嬉笑道:“了解这么清楚,你给特高科卖命啊?”
冼耀文没有回怼,而是认真解释道:“有很多商品根本不需要在工厂生产,也不需要专门的机械,可以将工序进行分解,让每一道工序都变得容易上手,这样一来,就可以分包给普通人做。
如果城寨里的居民有接零活做的习惯,这就意味着他们可以达到一个较高的产能,进一步来说,就是有较高的产出,匹配适合的商品进行利润估算,假如利润能达到我的心理预期,我就可以着手开发这里的产能。
只要有一个还过得去的工价,我不仅能赚钱,还能当一回冼大善人,这就是最基础的商业情报应用。
玮文,你要改变一下思维,商业情报不一定都是那些机密性非常强的信息,大部分情报其实都是公开的,只是需要花时间去观察、收集,然后进行统计。
到这一步,只要肯花时间和金钱,谁都可以做到,最关键,也是最难的,就是最后一步,分析。”
冼耀文冲隔壁香肉摊一张桌子努了努嘴,“香肉配井华酒,再看他那张脸,我能看出来他吃完就要去马栏骑马,我想你也能看出来,我是通过分析,你应该是通过经验,像他这样的人,你之前一定见过不少,一眼就能看出来,根本不用推敲。
但如果是你不懂的事呢?”
“比如呢?”齐玮文的好胜心被勾起。
“印度的古吉拉特邦上个月发生了洪涝灾害,大量农田被淹;本月,旁遮普邦、拉贾斯坦邦发生旱灾,大约有六成农田缺乏灌溉用水。”冼耀文笑着说道:“你把这条消息分析一下,拿出一个结论。”
“印度今年的粮食会减产。”齐玮文脱口而出。
冼耀文淡笑道:“你这个回答比现在问我‘吃了吗’还没有诚意,算了,我也不用你分析了,虽然我已经点出想要的结论和农业有关,但你显然对印度缺乏了解,不知道这三个邦的情况,即使想破头也不可能想到。
给你答案,这条消息意味着印度今年的棉花会产量大减,结合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橡皮股票,但凡在洪涝和旱灾刚有点苗头之时就预测到会出现的结果,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齐中尉,你以后不再是排头兵,要懂怎么控制高来高去的人,也要懂喝着咖啡破解电文的人,特别是后者。
出卖商业情报很少会掉脑袋,只会丢了工作,我们想要的大部分机密消息,只要花钱都能买到,搞分析却要一大批精通各行各业的人才,开销会很大,我打算当了裤头也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齐玮文睨了冼耀文一眼,“你还打算复制一个军统出来?”
“如果只算你这种在编的,我的回答,是的。”冼耀文张开手掌,“我预想中的巅峰人数,直接或间接为你工作的人不会少于这个数字,但绝大多数不算是你的人,他们有自己的工作,只是工作内容能和你挂上钩,就是观察和搜集这两步。”
“你确定养得起这么多人?你不要指望我跟戴老板一样自筹经费。”
“一步一步来,启动资金我只能给你三十万,半年之内再分批给你筹七十万,第一年就这么多,你可要给我花在刀刃上。”说着,冼耀文看向陈燕,说道:“美女,一直坐着不走,听了这么多,不怕被杀人灭口啊?”
陈燕抛了个媚眼,娇笑道:“我那个死鬼好久没找我了,要不姐夫叫我陈小五,我不用五十万聘礼,四十万就够了。”
“钱好说,有拖无欠,你给我两三年时间,我一定给你凑齐。”冼耀文故意露出色眯眯的眼神,从陈燕的脸打量到胸,“嗯,不小,让我先验验货?”
陈燕挺了挺胸,娇笑道:“你来啊。”
“不急,先来后到的规矩还是要守的,等你大姐尝过鲜才轮到你。”
“哈哈哈,我看你是没胆吧?”陈燕故意左右扭动一下,让雄伟颤动,给了冼耀文一个既诱惑又挑衅的眼神。
冼耀文摆了摆手,“行行行,就当我没胆。”
见冼耀文认怂,陈燕笑得花枝乱颤。
斗嘴的插曲很快结束,冼耀文挪了挪凳子,挨着齐玮文坐下,用比之前更低,却也能让陈燕听到的声音说道:“你多久能脱身?”
“三五天就可以。”
“不会有麻烦?”
“不会。”齐玮文摇摇头,“我管着的生意油水丰厚,大家巴不得我交出去。”
“这就好。”冼耀文颔了颔首,说道:“能找到电讯科的高手吗?女的,年纪不能太大,懂英语,精通速记。”
“监听?”
“对。”
“可以找到。”
“至少两个,越多越好。”
齐玮文啐道:“你当这种高手是大白菜呀,已经退役的在香港最多能找到三四个,还在当差的你敢要吗?”
“那就能找几个算几个,找到以后,想办法都送进电话公司当接线员,长期潜伏,等待激活,平时听到有意思的电话,记住就行了。”
“你说的有意思包括哪些?”
“商业信息,主要地产和股票期货。”
“好。”
“第二件事,在码头建立一个情报网,我想知道所有进出港口的货物,包括飘在海里,不在码头停靠的那些。”
齐玮文蹙眉道:“这个有点困难,我对码头并不熟悉。”
“我会安排熟悉的人和你对接,外人。”
齐玮文点点头,“我知道怎么做。”
“你有渠道买电台吧?”
“有。”
“好,就这两件事,其他的你比我专业,我不多嘴。”冼耀文将凳子移回原位,用正常的说话音量说道:“我听说月英的小姑子被人砍了,都说是你的人干的。”
齐玮文似笑非笑道:“你要为她出头?”
“我才没这个闲工夫,我只是想说你的人办事真不行,砍个人弄得全香港人都知道。”冼耀文从菊花水蛇羹的瓦罐里舀了点猪舌和鸡肉到齐玮文的碗里。
齐玮文睖了冼耀文一眼,“你有话直说,不要胡说八道,能猜到是我做的人没几个。”
冼耀文尴尬一笑,“陈靖坤我不管,月英不能死在你的人手里。”
“看样子你对郑月英并没有多关心,不然不会不知道肥仔坤已经出面讲和。”齐玮文轻笑道。
“我和她又没有私情,只有一点香火情。她做那种买卖,被人砍死也是活该,只是死在你手里总归不好。”
冼耀文话刚说完,就被背后的嘈杂声吸引过去,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男的一脚踢在一个瘫在地上的女人胸口,接着又是一脚尖踢在女人的脖子上,看架势是冲着要女人的命去的。
“九龙城寨没规矩?”
齐玮文一脸厌恶地说道:“有规矩也管不了人家的家务事,男的是她丈夫。”
见男人已经被边上的人拉开,女人被打得虽惨,却是没有性命之虞,冼耀文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这女人是戏院里的吧?”
女人的外衫已经被扯破,里面带亮片的肚兜露了出来。
“小洋鬼子,不要阴阳怪气,她就是我的人怎么了,我又不是没劝过她离开臭男人,她自己不听,要犯贱,被打死也活该。”齐玮文不爽地说道。
冼耀文淡笑道:“请在臭男人前面加上‘这个’或‘那个’,不要故意指桑骂槐。”
齐玮文指着冼耀文的鼻子说道:“骂的就是你,去你的齐老四。”
齐玮文显露出女人的真性情,冼耀文没法接话了,哪个女人又不想找个一心一意对自己的好男人,他既不是专一之人,也不是好男人,齐玮文在理性方面,经过权衡和他走到一起,但在感性方面,心里委屈很正常。
这时候他说什么都是错,还是闭嘴比较好。
借口上厕所,冼耀文来到城寨的公厕,冲着小便坑撒了一泡,见四下无人,他进了一个蹲坑,蹲下观察坑里没被冲走的屎,确切地说,是浮在屎上面的纸。
忍受着绿头苍蝇的嗡嗡,以及屎发散出来的臭味,他把几个蹲坑都观察了一遍,见到了报纸、本子、香烟壳,也见到了厕纸,非常粗糙,没被打碎的稻秆、麦条嵌在纸里,犹如一把利刃
出了公厕,点上雪茄,驱赶臭味。
拉屎时的每一声惨叫都是钞票美妙的大合唱,不说内痔外痔混合痔,单说卫生纸就存在很大的商机。
一张卫生纸能分出阶级,三六九等,王耀武被俘就是因为他在路上拉了一泡屎,浮在他屎上的是从“迈瑞肯”进口的雪白卫生纸,这玩意扎眼,相当之扎眼,寿光县公安局干警发现卫生纸的时候,大概以为撞大运,蒋宋要落在他们手里。
美国人卫生纸制造技术那叫一个一骑绝尘、遥遥领先。
俗话说,饱暖思淫欲,欧洲地区很快会从吃饱过渡到吃好阶段,粗放型的生活方式也会越来越精细,悄无声息中,卫生纸将会迎来一次欧洲革命。
高档卫生纸其实很有搞头,这时候入局正好能赶上顺风车。
就香港来说,推出一款稍精细柔软的卫生纸,控制成本和终端售价,市场的潜力非常大,特别是将卫生纸和卫生、疾病联系在一起。
冼耀文蹙了蹙眉,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说辞,将卫生纸和降低血吸虫病的感染率联系在一起。
麻风病和血吸虫病,如今令人闻风丧胆的两大疾病,前者会自主或被动离群索居,对大多数人来说只闻其声,后者不同,华东水系发达的地区,每个村落里总会有那么几个骨瘦如柴,却又挺着大肚子的等死之人。
冼耀文想着华南地区的血吸虫病感染率相对要小得多,他在香港街头也没怎么见过疑似感染者,又质疑起拿血吸虫病当噱头的想法。
带着悬而未决的想法,他绕了远路,穿梭于居住区的小道,目光四处游弋,寻找着蹲在角落穿开裆裤的孩提。
还别说,真被他撞见一个三四岁的奶娃子蹲在地上,头往后扭,一只手伸到身后,看不见在干什么。
看不见却能想得到,老头子常把接地气挂在嘴边,他四五岁的时候就被老头子带着周游列国,深入各种文化背景的各个阶层,让他亲历同龄人的生活状态。
用老头子的话来说,同龄人是竞争者中的第一梯队,知己知彼方能保护好自己占据的高度不被抢走,熟悉同龄人的成长轨迹,方能精确分析他们的思维模式,用人、营销方可做到得心应手。
“小朋友,不要太用力,会断的。”
冼耀文走到奶娃子身前,掏出手绢蹲下,一条白色和一条微黄色的蛔虫在那里扭动着,白色的被小奶娃捏着,扭动得更加激烈。
见此情形,冼耀文将手绢塞回口袋里,掏了一张一元面额的纸币出来,先对折,然后在手里揉搓几下,增加摩擦系数,待做好准备工作,他冲奶娃子说道:“小朋友,把手拿开,叔叔帮你。”
奶娃子很是听话,手立即松开,但头更是用力往后扭,对两条大宝贝充满好奇。
冼耀文轻笑一声,瞅准时机将两条蛔虫捏住,试探着用力的同时,嘴里哼起了歌,“明月究竟在哪方,白昼自潜藏,夜晚露毫茫,光辉普照世间上……”
奶娃子听着歌,冼耀文轻轻松松就把蛔虫拔了出来,捏住给奶娃子看了一眼,满足他的好奇心,随后将蛔虫包裹在纸币里,放进奶娃子手心,“入面嘅虫虫污糟,不能食,外面嘅係钞票,可以去士多店买食嘅。”
奶娃子眼睛一亮,奶声奶气地说道:“买炸嘢(摊位上油炸的吃食)?”
冼耀文正想说炸嘢不干净,可转念一想,或许奶娃子的童年时期能吃到油炸小吃的次数屈指可数,便说道:“唔好乱跑,同爸爸妈妈讲一声。”
奶娃子点了点头。
刚刚未参与拔虫的手在奶娃子头上摸了摸,冼耀文起身离开。
回到摊档坐下,刚才的嘈杂已经消失,恢复了有秩序的喧嚣,齐玮文的小女人本色收敛,回归大姐头模样,手里捏着三十多公分长的烟斗,怡然自得地抽着。
拿起筷子,吃了几口菜,冼耀文转脸说道:“我晚上要过海,明天傍晚回来,要不要带点手信?”
“一个人?”
“陪丽珍过去玩。”
“不用了,你专心陪她就好了,不能一生一心一意,至少一时唯有一人。”齐玮文平静地说道。
“嗯。”
冼耀文听劝,陪苏丽珍在澳门好好玩了差不多一夜一天,没有其他女人牵绊,也没太想着工作,看风景、吃美食、购物,把他累个够呛,苏丽珍却是神采奕奕,回香港后,牌搭子已经在她楼里等着,十六圈无缝对接。
反观冼耀文,却是拖着掏空的躯壳,戴着双层口罩,迎着浓重屎味,黄昏中追逐蛔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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