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来岛,中午十二点。
黎棠已经在东来岛过着无电子通讯设备整整一个多月了,独自一人度过许多个无聊的24小时。她的积蓄快要见底,正愁着没饭吃时,在柜子里找到一盒泡面。
她立马烧水,站在电磁炉前,伴着水沸腾的声音起舞。
在岛上的这些天,黎棠除了偶尔出门拍拍照片之外,几乎每天都在院子里躺着,或者在屋里随处打滚。
王思礼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要顾店铺,要去当辅警;还要帮忙处理店里的女店员的事情,安抚她的情绪等等。
而林昭自从上次来送喜糖后,再也见不到人影。黎棠在王思礼那打听来消息,林昭指定是跟着那个皱皮猴子去博城了。
黎棠只能自己玩。
明明一开始只有自己,后来变得热闹非凡,接着所有人陆续离她远去。
她太讨厌这样的落差感了,还不如从始至终只有自己一个人喝闷酒呢。
每一天,她总要把这个事情拿出来自言自语几遍,把大家挨个挨个数落一次,才心满意足。
看着不停跳动的水壶盖,热水溢到电磁炉表面,流到厨台,又滴落到地板上。黎棠走了神,细数着这些天的无聊和苦闷。
门铃声响起,黎棠才回过神来,她立马关掉电磁炉,找来抹布擦干地面和厨台,等处理好后,才走出去开门。
王耀勇站在门外,一脸严肃地说:“黎小姐,你的家人联系不到你,在夏城报了警,夏城的警方查了你的行程记录,顺藤摸瓜找到这边来了。你最好给家人打个电话报下平安,或是回去见下家人吧。”
黎棠眉眼低垂,听完王耀勇的话后,转身走到屋内。
王耀勇跟着走进屋,劝她:“我都听说啦,没什么过不去的。人生嘛,就是这样起起落落的。”
“别人的人生是起起落落,我的人生是起落落落落落落,落到不能再落了。”
王耀勇摘下警帽,看着她一脸愁容,安慰她:“这不就代表着要触底反弹了吗?涅槃重生,物极必反,好运就要来啦!”
“王警官,今天几号了?”
黎棠拿起水壶,给王耀勇倒了一杯热水,放在他面前。
原来没有手机的生活,人也是会变得痴呆的。
黎棠恍然得出这样的结论来。
“28号了。”王耀勇拿起水杯吹了吹,轻抿一口。
黎棠往面碗里倒水,热水慢慢地浇在面饼上,接着盖上盖子。她坐在椅子上,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日子,自言自语:“28号,差点忘了,都快2个月了。”
看着王耀勇的制服,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换上长袖的,黎棠说:“怪不得最近这两天觉得冷,原来是快要12月了,冬天要来了。”
王耀勇拉开凳子,坐在她对面,看了一眼餐桌上的泡面,又看看她瘦小的身躯,他的眼中充满理解和同情,轻叹一声:“你这样是不行的,该面对的总归是要面对,逃避不是办法。”
黎棠沉默着低下了头,咬着下嘴唇。
“妹啊,听哥一句劝。”王耀勇正襟危坐,神态端肃:“这男人啊,多的是,你喜欢什么样的,哥给你介绍,给你找。不要为了这么一个残花败柳,伤心难过,不值得。”
话毕,黎棠猛地摇头晃脑,不断重复:“我没有啊,虽然很可惜这7年的感情付出,但是我也没有觉得不开心。”
“行行行,你没有不开心就好,就是得看开点,生活还是要继续的。”王耀勇又试图用亲情打动黎棠,他说:“这天底下,没有不关心子女的父母,你也别让他们难过,免得以为你想不开……多不合适对不对?”
她抬头望向王耀勇,目光慢慢往下移动,最后定在餐桌上的警帽上,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黎棠没有解释,她掀开泡面碗上的盖子,瞧了一眼,拿起叉子吃了起来。随后她才问:“王警官,要不要来一碗?”
王耀勇喝完最后一口热水,笑着说:“不了,我也该走了。我这边先给夏城警方转达一下你的近况,至于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你自己计划。”
说完,王耀勇就离开了这里。
黎棠咬断面条,忽然觉得这泡面不那么香了,一脸愁容思考着接下来的计划。
花了一晚上的时间,黎棠最终决定是时候回夏城处理烂摊子了。
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仿佛在与她道别。
黎棠坐上回内陆的轮渡,几经周转,半夜才回到夏城——那个从出生一直生活到现在的小城市。
她推着行李箱站在家门口,走廊上的感应灯亮了一次又一次。黎棠深呼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才掏出钥匙打开门。
母亲张芸和父亲黎平坐在沙发上,听到动静不约而同地看向门口。
黎棠看了他们俩一眼,招呼也不打一声,从柜子里拿出拖鞋换上。
张芸走过来,冲着她喊:“还知道回来啊?怎么不直接死在外面算了?”
黎棠没有理会,推着行李箱走到自己的卧室。
张芸站在房间门口,不停地数落着黎棠:“养你这么大,你个白眼狼,还学小孩子离家出走。古话有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快30的人了,还不知道体谅我们做父母的。”
黎平走过来,拉着张芸,他说:“行啦,回来就好。明天我们把亲家约出来,大家吃个饭,给人家道个歉,这事就过去了。”
黎棠正蹲在地上收拾行李箱中的衣物,听到黎平的话,她抬起头望着父母,问:“为什么要道歉?做错事的是他马彦。”
“你真是小孩不懂事,就这点事情你还揪着不放,马彦都给你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张芸抱着双臂,靠在门边,恶狠狠地盯着黎棠。
“我不懂事?”黎棠重重地将手上的一袋化妆品扔在行李箱中,她站起来:“我要是不懂事,早就跟你们划清界限了,我现在不止要养你们,还要帮你们养儿子。”
“养我们怎么了?这不是你应该做的吗?”张芸的嘴巴如一把锋利的刀,言语中充满了刻薄和攻击性:“我们养你供你二十几年,现在我们老了,换你来养我们怎么了?”
黎棠的脸色苍白,眼神无光,她紧握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肉体的疼痛和心理的创伤交织在一起,强忍着情绪:“养我供我?大学4年的学费都是我自己赚的,生活费也是自己打工赚的,你们每个月就给我200块钱,我早饿死了。”
“那是为了锻炼你,不然你能变成今天这幅样子吗?”
母亲的刻薄嘴脸让黎棠一阵恶心,面对父母的责怪,她的脸上写满了失望。
黎平在一旁劝导母子二人,一声呵斥将她们打断。他将张芸拉到客厅,随后自己走到黎棠的卧室,关上门和她谈话。
他坐在黎棠的旁边,用着温和的口吻说:“这男人都是需要管教的,总会有做错事的一天,马彦也认错了,你要大度一点,人生还很长的。”
黎棠盯着行李箱中藏在衣服下面的体检报告,转头看着父亲,她的脑海中一直有一个不可磨灭的片段——小时候总撞见黎平带年轻阿姨回家。
独自一人保守着这个秘密,从未和谁提起过。
“真该死,什么都会忘,偏偏这个事情二十几年了都忘不掉。”黎棠低声嘟囔着。
每每要将这个回忆忘记时,张芸总会在她和弟弟的面前数落着父亲年轻时出轨一事。至此,这个记忆越来越深。
黎棠直直地盯着黎平看,她的眼神冰冷而锐利,她问道:“爸,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原谅他吗?”
“为什么?”
她面无表情,压低着声线,说:“妈只知道你跟芳芳阿姨有过一腿,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在那之前还有张娟阿姨,还有你以前单位的同事,这个阿姨还经常跟妈去跳广场舞。”
“小时候黎辉刚出生不久,是小区超市的收银员……”黎棠望着黎平的脸,慢慢没了聚焦,她顿了顿,说:“还要我数下去吗?”
黎平感到无地自容,双手微微颤抖,脸上露出明显的惊恐之色,他开始眼神闪躲,不敢直视黎棠的眼睛。
“因为觉得恶心,所以绝对不能原谅。”
这句话,是在说马彦,也是说给身旁的父亲听。
如释重负的瞬间,从小背到大的秘密包袱终于落地。就像从漫长黑暗又潮湿的隧道中,看到了光明。
黎平支吾其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二十几年了,妈还是隔三岔五提到你们之间的破事,也不见她有变大度。”
那是一根无形的刺,扎在这个家庭里每个人的身上。
即使知道刺的位置,又能怎么样呢?
最后等这根刺融入血肉中,被刺穿的位置又长出畸形的血肉来。
张芸坐在客厅,朝着屋内大喊:“我警告你,黎棠,你要是敢把这门亲事搅黄了,我死给你看。”
“死”犹如张芸的口头禅,从小听了无数次。
可黎棠很清楚,这世界上没有人比张芸惜命了。
黎棠脸上的漠然变为深深的不屑与嘲讽,如此明晰。多年来,她幻想着家人是爱她的,她和朋友同学一样拥有父母家庭这个强大的后盾。
但她错了。
她没有后盾。
直到今天,她才如此清楚地知道,没有后盾。
黎棠气冲冲走到客厅,对着张芸大吼:“那你就去死啊。”
张芸双目圆睁,冲着黎棠说:“真是不孝女,我们当父母的处处为你着想,你倒好,现在都学会诅咒父母了。”
“为我着想?”黎棠的嘴角轻扬,眼神中透着一股嘲讽的戏谑:“你是舍不得马家给的50万彩礼钱吧?”
“难道你舍得吗?这么多年为了养你,我可不止花了50万,你现在一年都赚不到这50万,还学会嫌钱臭了是吧?”
“对,我就嫌他臭,嫌他恶心。”黎棠怒吼着:“要嫁你就自己嫁去,都去嫁他们家好了。看看他们家族里还有没有这么有钱的,把你宝贝儿子都入赘去。”
黎棠像发疯的野兽,双目布满血丝,情绪已经失控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谩骂着家里的一切。
她将多年来在这个家里受到的不公和委屈,通通倾吐出来。
黎平就静静地坐在黎棠的房间里,听着她发疯,听着她的指责。
张芸被戳了心窝,恼羞成怒,喊着要死要活。她站在阳台上:“我不活了,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养了个白眼狼。”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这样的戏码从小看到大,每回父母吵架,张芸就这样。连左邻右舍早已习惯,听到张芸吵闹的声响,也只会默默将自己家的门窗关紧。
黎棠的内心极度崩溃,表面上儿女双全幸福美满的四口之家,背地里却是如此糜烂不堪,嗅着腐臭的味道过了一年又一年。
总以为,长大一点就好了。
可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强烈的痛苦如泰山压顶,让黎棠喘不过气来。她拿起桌子上的剪刀,一瞬间,两滴鲜艳的红从手臂上滑落,打在光滑的白色瓷砖上,才镇住了无理取闹的张芸。
张芸双腿发抖,瘫软在地上,用嘶哑的声音大喊:“黎平。”
黎平走出来,看到地上那把剪刀,赶紧走到黎棠面前。
她早已没了疼痛的知觉,脸色惨白,目光直盯着张芸。
黎棠甩开了黎平的搀扶,一并将他的关心甩去:“满意了吗?”
她转身走进卧室,锁上房门。
这场闹剧,才算告一段落。